雨应该是快到半夜的时候停的,因为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林明思发现从窗帘缝隙中漏进来灿烂且干净的阳光。他不是自然醒,而是被一声惊叫伴随着踢里哐啷的声音吵醒。
他抓了抓头发,皱巴巴的衣物还穿在身上,赤脚搬开顶在房间门口的椅子,打开房门,看到江烨淑正狼狈不堪地从楼梯底部爬起来。看情况好像是她一不留神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好在并没有受什么重伤。
“你没事吧?”林明思快步走过去。走廊和楼梯都铺的木地板,平时应该是专门有人清理打蜡的,光可鉴人,但是赤脚感觉到脚底的皮肤有种不适感。林明思蹲下身,发现楼梯二层的地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很多晶莹的小沙粒,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地板本来就滑,又被撒了一些颗粒,江烨淑穿着硬底鞋从这走过时,不慎就滑倒,摔了下去。
可是这些沙粒又是从哪来的?
林明思回过头,看到了墙壁转角处放着的大花盆。里面种了一棵吉星高照,土壤上面覆盖了一层白色的细沙用来装饰,昨天林明思意乱情迷和景山海上楼的时候,还差点把这盆花给碰翻。
江烨淑费劲地从地板上爬起来,也许她的膝盖或是胳膊那个地方碰伤了,马上又弯下腰来倒吸了一口冷气。林明思知道他应该赶紧下楼关心一下江烨淑的情况,万一骨折了肯定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但他依然蹲在地上,用指尖沾了点细沙,陷入了沉思。
这些细沙不可能是他碰到花盆时洒出来的。花盆里楼梯口有将近三米远,沙子飞不到这边,而且,就算能飞过来,也不可能均匀地在这里洒上一层。
林明思紧接着又发现,楼梯的每一级台阶上,都撒了沙子,以确保在第一级台阶上没有滑倒时,仍然有可能在下一级台阶上滑倒。
这还真他妈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是有人故意把沙子洒到这里的,想让下楼梯的人滑倒摔下去。可是昨天晚上林明思和江烨淑上楼的时候,楼梯上还没有任何异状。一定是半夜里有人在他睡着之后将沙子洒到地板上,别墅里只有景山海、林明思和江烨淑三个人。林明思当然不会干这种无聊得事情,江烨淑又是受害者。
林明思的脑中马上出现景山海,更准确来说是阿海,趁着半夜三更大家都熟睡的时候,悄悄从卧室里溜出来,脸上带着恐怖古怪的笑容,摸黑从花盆中抓起一把细沙洒到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又伸手细细抹匀,确保不仔细看的情况下什么都发现不了。风在狂啸,大雨倾盆而下……他要杀死江烨淑,至少是想伤害江烨淑。可是为什么这么做?觉得江烨淑碍事?还是他误会了林明思和江烨淑的关系,因而偏执到了杀人的地步?
林明思感觉到身边站了一个人,他抬起头,江烨淑已经上了楼,正神色凝重地低头,她同样在看着地板上的沙子。
“我们得赶紧把这些沙子打扫干净。”江烨淑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你没事吧?”林明思抬头看了看江烨淑,对方的脸色铁青,看起来情况当然不好,可是也没有糟糕到需要就医的地步。
“我没事,我要赶紧把这里打扫干净,不然把景先生滑到就不好了。”江烨淑说。
“为什么?”林明思凝视着江烨淑,想要从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中读出答案。他知道这是徒劳的。江烨淑的眼睛乌黑而深邃,他无法从中辨别出任何情绪。
等到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景山海才懒洋洋地穿着睡袍从卧室里出来。在这之前,楼梯已经被打扫得纤尘不染。他们一起吃完了早餐(速溶谷物麦片,微波炉加热的培根和昨晚剩下的蔬菜沙拉),气氛非常尴尬,至少林明思是感觉十分尴尬的。江烨淑一言不发,时不时揉一下腰,一定在摔下楼梯时碰得乌青;景山海同样不说一句话,他还穿着那身深蓝色的浴袍式睡衣,没有戴眼镜,正低头翻看一本财经杂志。
景山海睡衣的领口半开着,露出脖颈和比面色更为白皙一些的小半个胸膛,与他平日里西装革履的禁欲形象格外不同。他怡然自得地翻着那本薄薄的书,丝毫没有在楼梯上搞破坏之后的不安,林明思不由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推断。
隔夜的沙拉又冷又腻,林明思实际上没有吃饱,可是什么都吃不下去了。景山海这时候慢悠悠地说:“下周我要去上海开会。”
江烨淑马上问道:“是临时增添的日程?”
景山海停顿了一下,目光从杂志的上端越过去,好像是在看着餐桌对面的林明思,但他那双没有戴眼镜而显得茫然的眼睛,又好像是在看着虚无的某个点。
“不,我不去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喃喃地说,注视着林明思,“明思,我希望你能尽快决定,因为我想‘我们’的耐心都不是很多了。”
早餐过后,江烨淑开车将林明思送回他租住的地方。
“你不觉得他是故意的吗?”林明思问。他说的是景山海往楼梯上撒沙子的事情。
“他当然是故意的。”江烨淑双手扶着方向盘,脸上的笑容更像是咬牙切齿,“但他不是为了杀我,他是为了自杀。”
“自杀?”林明思不解地问。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江烨淑口中说出自杀这两个字,让林明思心惊肉跳。
“是阿海想要杀死阿山。”江烨淑轻声地说,“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一直在布置一些幼稚的圈套。上一回,他往自己的公文包里放了一条金环蛇,可是在阿山第二次打开这个包的时候,蛇已经死了。”
林明思知道有的双重人格患者在成为另一人格时,主人格对该人格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印象,所以阿海就是想利用这一点布置一些圈套杀死阿山,可是如此也有不合理的地方。
“阿山和阿海共同用一个身体,如果伤害了阿山,阿海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林明思说。
“是的,这一点解释不通,我想不明白是为什么。”江烨淑用手指叩着方向盘。
“虽然这么说有一点冒犯,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想过要杀你?”
江烨淑沉默了,林明思想,她应该是猜测过这种可能的。无论是想要杀死(或伤害、或恶作剧)自己同母妹妹,还是不可抑制的自残倾向,都足以证明景山海是个危险的情人。
江烨淑将林明思送回家时说:“林先生,代表我个人来说,你不能把未来想得太乐观。”
林明思回到自己乱糟糟的租住房时还不到上午十一点,他打开冰箱,在里面东翻西找,总算找出来一瓶啤酒,他打开瓶盖,一饮而尽,呛得肺部生疼。胃里几乎还是空的,酒液流入其中,起初是令人不适的冰凉感,随后就是火辣辣的烧灼。
从昨天起,或者从前天起,林明思就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回不了头了,他爱上了景山海。他知道景山海人格分裂,诱人而危险。可是危险又何尝不是诱惑的一种?他痛苦地把自己摔到床上,双手用力地抓住头发。是因为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所以遭到了诅咒吗?
景山海是个男人,是个不健全的男人,双重人格注定他成为心理诊所的常客和稳定经济来源,更何况,其中一个人格充满了偏执。林明思扪心自问,到底爱上了景山海哪一点?
悖德的恋爱的痛楚让他犹豫不前,因而断然拒绝了一个可以和景山海共度良宵的邀请。他因为犹豫而痛苦,痛苦本身是无法消弭的,林明思十分清楚这一点。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林明思躺在床上很快地睡着了。他做梦,混乱不堪的梦,景山海变成了有两张狰狞面孔的怪物,江烨淑从高高的悬崖上摔下来。醒来时竟然已经到黄昏了,他嗓子干痛,浑身发冷,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看着窗外晚霞绚烂的金红色,喃喃自语:“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有人敲门,很礼貌地叩三下,等上半分钟,再叩三下。
林明思知道一般谁会来敲门。楼下住的小妹求他来修电脑,隔壁住的哥们儿找他借螺丝刀和钳子,房东过来问他水管需不需要修……林明思躺在床上,将脸埋在堆成一团的被子里,他不想起来,也不想去开门。然后他的手机又响了,江南皮革厂一遍一遍倒闭着,林明思亦没有力气伸手到一旁的桌子上拿起手机。他祈祷这些噪音能够马上消失,就让他在这里默默地死去。
敲门声停下来了,黄鹤王八蛋的铃声也停下来了,林明思闭上眼睛,陷入一种近乎于昏迷的状态中。或许是梦,他梦见白蛇和黑蛇相互厮杀,但是又听见有人用钥匙打开了房门,门把在转动。
一个人走进了他乱糟糟的房间,在他的床铺前停下,额头上感觉到冰凉的触感,仿佛是冰凉的指尖正抚摸他的皮肤。林明思睁开眼睛,景山海正在低头凝视着他,眼镜滑到了鼻尖上,他都没有伸手扶一扶。
“你……”林明思费力地说出了一个字,嗓子完全哑了。
“我和你的房东要来了钥匙。”景山海说,他看向林明思,神色平静如水,令人感觉到安心,“你生病了,可能是着凉了。”
林明思张开嘴,他想要告诉景山海,他很好,请景山海出去,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景山海。但是景山海只是轻松地伸出一只手臂就把林明思死死压在身体下面的被子拽了出来,严严实实地裹住他。
“好了,没事了,我来照顾你。”景山海的声音柔情万分,他俯下来抱住了林明思,他鬓角的头发磨蹭着林明思的侧脸,就像一个小孩在和最心爱的娃娃玩具玩睡觉的游戏一样。
他的体温很低,令林明思感觉到不是很舒服,但是他却忍不住留恋这个拥抱。他这场病也许很快就会好,也许会愈演愈烈最后发展成不治之症,可是林明思依然记得景山海在他生病的时候这样温柔地拥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