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学)现在,林明思抬头望着景山海。他想到他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认真地打量景山海。
景山海看起来像专程过来接他的,他可能刚从拘留所里面出来,还背着林明思以前用来装小提琴的旧帆布包,没有戴眼镜,胡子至少两三天没刮过了,衣服看起来也不是很整洁。可是他的面容如以往一般带着冷漠的藐视意味,仿佛他刚参加完一场国际经济‘交’流会议而不是拘留所十日游。景山海唯独在低头看到林明思时,才微微‘露’出一点笑容,眼神柔和。
景山海的笑容维持不到一秒,他松开林明思,后退了半步。他很像一个不羁的‘吟’游诗人,神‘色’冰冷,内心凉薄。至于事实是否真正如此,林明思已经不愿去想了。
他说:“我已经听说,我妹妹没了。还好你没有出事。”
“哦……你今天出来的吗。”林明思想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对。我听说江烨淑出事,所以马上就到这里来了。”
景山海的语气平静,林明思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应。但景山海说完这话,就转身大步流星沿着走廊走去,背包上一截布带在他的身后晃来晃去,林明思跟着他。几个过路围观的人,也都纷纷散开。
林明思走出去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周辉正目送着他和景山海离开的背影,神‘色’复杂。
两个人走到刑侦支队外面的街道上,景山海穿过马路去小贩那里买了两瓶果汁,林明思站在街道的这一边,看着景山海高大‘挺’拔的身影穿过马路。他没有去想白房子的事情,他觉得在此时此刻见到景山海就已经是值得纪念和弥足珍贵的安慰了。林明思曾经梦到过景山海残杀了江烨淑,而如今江烨淑的死亡,让他心里有种沉甸甸的钝痛感。
他很累,‘精’神却维持着兴奋的状态。江烨淑倒在地上的模样被他装进记忆里另外一个箱子,这个箱子和白房子被一块沉入记忆海底的淤泥当中。这种回忆和景山海买完饮料返回时的身影重叠起来,林明思想,自从遇到景山海,他好像忽然间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生活。
“她死的时候,是一瞬间的事情吗?”景山海返回时手里拿着两瓶饮料,把其中一瓶丢给林明思问道。
“应该是,但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在她身边。”林明思盯着手中的果汁,橘黄‘色’,让他联想尸体*时候的*液体,橙子香‘精’调出来的香味也是类似于变质的酸味。
“她一下子就过去了,就算痛苦,也只有很短的时间……”景山海喃喃自语,两个人在街头站了很久,林明思不知道景山海在想些什么。他抬头看着景山海的侧脸,这个人在某些角度看很有‘混’血儿的特征,也正是因此更显得神情‘阴’鸷。
“可是我不一样。一个我死去,还会有另外一个我活着……每一个人格都是独立的,我到现在也‘弄’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我自己,”景山海喃喃自语,跟中邪了一样,“可是我妹妹不应该死,他们都不应该死。”
林明思能猜到景山海想到了什么。他的母亲,还有绿眼睛,这些人是被他的哪一个人格杀死已经不得而知,他身边的人终究会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也许下一个该离开的就是林明思了。
过了很长时间后,景山海终于对林明思说:“我们走吧。”
他们回到了别墅,景山海先去他的卧室里洗漱收拾,林明思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思考着他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景山海了。当初回到景山海身边是因为江烨淑失踪,如今这桩失踪案已经画上了最坏的句号。
林明思坐在那里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睡着了。从发现江烨淑遇害之后,他就一直没有睡觉,直到现在才感觉到浓浓的倦意袭来。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的身上盖着一块毯子。
别墅里黑‘洞’‘洞’的,不知道哪里的窗户没有关,深秋的冷风携带着雨水‘潮’湿的气味吹进来,乍一扑到皮肤上,就是难捱的寒意。景山海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林明思裹着毯子小心翼翼地走上楼,二楼走廊只开着一盏壁灯,三楼的办公室也是漆黑一片。林明思走到窗前,向楼下看去,景山海果然正在院子里面刨坑。
他单手挥舞着镐头,另外一手拿着一根烟。天上无星无月,只有附近的一盏路灯灯光照着这个小院,景山海活脱脱就像是一个秘密的掘墓人,灯光下他的身影和地上、墙上被无限拉长的影子‘混’在一起,眼前所有都像是恐怖而无声的电影片段。林明思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他心事重重地拉上了窗帘。
对于景山海和林明思来说,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
江烨淑的死亡现场被刑警勘察了几百遍,附近的山体也被地毯式搜索过一遍,不过白房子的秘密暂时还没有被发现,因为没有证据。监控探头被拆除,监控录像资料不翼而飞,白房子内除了一些已被拆除的设备空无一物。用紫外线光源照‘射’没有发现血迹,其余现场勘察也别无所获。总之白房子的存在虽然耐人寻味,但并没有证据证明它和江烨淑的死有什么关系。
在几百次的询问和调查取证后,景山海和林明思暂时都被排除了枪杀江烨淑的嫌疑。事实证明这是一种很不错的脱敏疗法,林明思一联想起白房子,就不是对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的恐惧,而是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厌烦感——又要协助调查了吗?又要做笔录了吗?又要被问及一个一个答案早就烂熟于心,就算被询问一万次也没什么用的问题了吗?
在此期间,林明思还是住在别墅里,和景山海的沟通很少,每天寒暄一阵就已经是极限,他们的关系似乎退回到在美国初遇的地步,尽管林明思知道绝非如此。
差不多半个多月之后,林明思记得是一个晴天,他和景山海一起去了火葬场,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江烨淑的父亲和母亲,准确来说,是继母。江烨淑的遗像是她在少年时期拍摄的,还是个十五六岁少‘女’的江烨淑微笑看着镜头,脸颊圆润,一头卷发,瞳仁浅‘色’,像个洋娃娃,居然和景山海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
这种感觉十分古怪。江烨淑和景山海的血缘是靠那个爱尔兰‘女’人,他们的生母相互联系,那是一条细弱又格外坚韧的纽带。爱尔兰‘女’人早就已经死去,他们俩还存在某些冥冥之间的联系。天气非常好,初冬一般难有这么好的太阳,林明思被晒得头晕眼‘花’。仿佛参加别人的葬礼,就一定要恰好是雨天一样,天气如此晴朗,令林明思觉得很不真实。
江烨淑的骨灰被她父母带走了。景山海和林明思坐在火葬场外的马路牙子上休息,景山海又开始‘抽’烟,烟味很淡,顺着风被送过来,林明思深深吸了一口。
他们沉默地在那个地方坐了很久。林明思看到脚下有一棵已经枯萎发黄的小草;远处火葬场的烟囱还是高高矗立,冒着黑烟。景山海‘抽’完一支烟,从烟盒里又‘摸’出来一支,递给林明思。林明思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们回去吧。”景山海将烟点上。
林明思点了点头,想到了什么,又站起身,独自沿着马路的一侧走去:“我该走了。”
“什么?”景山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明思同时闻到烟草淡淡的气味由远及近,他追了过来,“你要走?你要去哪里?”
林明思在原地站定,他转身凝视着景山海的眼睛。这双眼睛被镜片遮挡,瞳仁颜‘色’很浅,此时看来,显得那样冰冷。白房子,江烨淑粉红‘色’的长裙,她倒在地上时头上渗出的血……这些景象浮现眼前,林明思说:“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景山海愣了一下,他问道:“什么时候分手的?”
林明思没有说话,他转过身沿着马路飞快地离开了。景山海好像在后面追他,他听见了景山海在叫他的名字,叫他“明思”,好像后来还撒‘腿’跑开了追他。林明思加快奔跑速度,活像是参加校运会短跑大赛。前面有一条小巷,林明思一头钻了进去,又跑了很久,他停下来弯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在景山海面前,林明思只能选择逃走。可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景山海把所有的退路都已经堵死,林明思无论跑到哪里都会遇到白房子。
他蹲在地上,想要哭,但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上一次流泪是在白房子里吗?好像是,他记不清了;再上一次流泪,就是将小提琴收进包里的时候,他意识到,他必须要放弃某些东西。
林明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向前走去。小巷通向哪里他并不清楚,是不是死胡同他也不得而知,他唯独知道的是自己要赶紧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冷不防的,他被一个人从身后拥入怀中。这个怀抱熟悉,并且不够温暖。
“总算找到你了。”他听到身后景山海低沉的声音,‘舔’舐在耳畔边,宛若恶魔的呢喃,“你想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