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摇晃着脑袋,满不在乎的样子,全然不觉得自己冒犯了金枝玉叶。
这个动作若是别人来做,看着一定会显得轻浮,可是由他做出来,却显得既潇洒又干脆:“我来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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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皑皑,长江中游地段,一座峻峭峰峦巍然耸立,蜿蜒小道逶迤盘旋而上,直指青云深处。
顾容怀抱捧着一个青黑瓷坛,慢吞吞地在山道上挪动步伐。
已经走了半天,她估摸着往下眺望。
只见山临江而立,上接无极之天,下落无地之水,江水翻滚拍击,浪啸声似从数里之外传来。
顾容朝身后望了一眼,手下人都还在气喘吁吁地赶路;再往前瞧,道路指暮霭深处,不知要通往何方。
她越想越不对劲,不由得恼了起来,朝杳然前方疾呼:“臭要饭的!”
前方的羊肠小道上传来一声回应:“郡主大人有何吩咐?”
随即树影晃动,一根长树枝压低,有人翻身跃下,雨燕般掠风而落,却是一个容貌英俊的青年。
看厉超笑嘻嘻的模样,顾容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冷冷抽动一下嘴角:“你说的做个善人,难不成就是在这翻山越岭?本殿没看出哪里善,蠢倒是有好些。”
“欸,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倘若我师父泉下有知,看见郡主您手捧他的骨灰坛,如此虔诚地登上千丈高峰,来为他老人家重选一块风水宝地,想必也会很乐意让我替您治病。”
“两片嘴皮说得轻巧,你知道我们走了多久?”顾容话音未落,后面赶上来的采青就气喘吁吁地伸出三个指头,她体力没顾容好,此刻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三个时辰。顾容瞪着厉超,就是她往日跟随父帅北征,在极度艰苦的冰河上行军,也不曾试过连走三个时辰滴水未进。
“郡主可是累了?”厉超从后腰解下牛皮水囊,“那好,喝口水歇歇脚再走罢。”
顾容却不接他的水,一个冷眼甩回去,举手颦眉间毫不掩饰对他的嫌弃。
这个人忽丑忽美,花言巧语口似悬河,性情也捉摸不定,且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别说他的水,就是离他站近些顾容都不愿意,生怕吸了他吸过的空气中毒。
采青立刻从背囊中取出镀银水瓮,那水瓮下面还盛托盘,盘缘镶嵌着五色玛瑙,瞧着便知不是寻常之物。
采青双手奉上,顾容却是不接,两只眼睛向上翻起,后面马上便有位跟班搬一物上来,居然是一座藤圈椅,他们一行人把这东西也搬上了山;顾容还是不动,又一位跟班紧接着铺开织锦镶边的凉垫,在那藤圈椅上绕了一转,顾容这才坐下。一边就有采青服侍捏背捶腿。
顾容荒山野岭也不忘摆谱,就是要向厉超展示自己活得是要多讲究,间接告诉他他是一个多么粗糙的乡巴佬,我这么高贵的人你得罪不起。
可惜厉超只是喝着自己的水,偶尔眺望远处的景色,脸上挂着淡淡从容的笑。
顾容刚喝完水,厉超就催问:“郡主还累不累?”
顾容没有好脸色:“你搬着十多斤重的东西爬山试试看?”
厉超笑道:“幸好这是我师父的骨灰坛,若是他老人家的全副棺椁,你岂非要在这里扛上一辈子。趁着天色还早,咱们尽快到山上,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
顾容往上看去,日过中天,阳光从头顶的林叶中穿过,点点洒在眼前的羊肠小道上。
往日这个时候,她都是躺在府中的太师椅上,三四个婢女捏腰捶腿打扇子,五六个童仆端送糕点小食,七八个风流士子围在一旁替她敬酒的敬酒,弹琴的弹琴,唱歌的唱歌。前呼后拥好不热闹。
现在呢?
顾容抱着沉重的骨灰坛,忍气吞声地走在山道中间,胸口像吞了一块大石头消化不良,一股气含在丹田怎么都下不去。她堂堂太尉之女,金殿上亲封的郡主,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
不由得扬起脸,看了前面的厉超一眼。
这厮双手枕在脑后,正三步一晃、优哉游哉地踢着小石头走路,口里哼着小曲,样子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顾容看了,别提有多来火:“厉超,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居然让她干这种苦役。
厉超正在伸手逗着一只小雀,那小雀停在他手背上,他逗得直发乐,像是无暇搭理顾容似的,百忙之中抽空回过半张脸,从上往下笑望着她:“郡主又累了?”嘴里还衔了跟狗尾巴草。
顾容抱稳骨灰坛,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仰着头问:“你知不知道倘若我不在这里,我在做什么?”
那小雀儿不怕厉超,看见顾容却展翅惊拍,扑棱扑棱地飞上枝头。厉超拍了拍手,整理衣袖道:“做什么?”
“我会在东观帮助我兄长审阅礼部编校的库书,审查最新绘制的州军事路观地图;或者在北军校营听诸校尉奏报一天的京师庶务;或者就在府上参与我爹爹门下的臣僚部曲的会议,接见诸州使者……像我这样的人,你叫我来帮你搬运你师父的骨灰盒,你知不知道这是对我的侮辱,也是对天下极大的损失?”
厉超哧地一笑,狗尾草从嘴里喷出来,飘在顾容脸上,她双手不得空,气得直摇头。厉超帮她取下来,还忍不住满腹的笑:“什么损失。”
“你可以让一个将军去搬砖修墙筑长城,可你能让一个劳役率领千军万马攻城略地么?像我这样的人,就应该活在那种地方!”顾容傲然凝视远方,苍空中流岚随风而涌,似万马奔腾,变幻出无数形状,“而非如你这般。”说着回头瞥他一眼,嘴角不屑。
自己可是天上的流云,志在千里,傲视四方;哼,这家伙不过断壁残垣上的一块破砖瓦,顾容在心中暗暗冷笑,山野村夫,本殿的境界你怎么可能理解得了?
“小心,别动!”厉超忽然出声,顾容受了一惊,不知道哪里出危险,不自觉地就依他之言定住身子,原地站了个金鸡独立。
厉超俯下身,半蹲歪过头:“差点犯下天大罪过。”
他瞧的却只是一株红花,顾容被他一惊一乍弄得心里很不舒服:“一株破草,你怜惜个什么劲?”挡了她的去路,别说一株草一朵花,就是一座山也得立马滚蛋。
“破?这簇破草可是你的再生父母。此物红景天,能够补气清肺,对治疗你的病有用。”
红景天一般生于高山石隙岩缝之中,此处既然有,附近一定也有。厉超说着便拨开道路便的灌木,往深处探看,果然这些红景天都是长在同一块大石头的缝隙里的,一簇簇细小红润的花朵冒出来。
厉超捋起袖子准备挖草药,不料灌木丛后面簌簌响动,居然在后面还有外人。
顾容当即拔出剑,挑开茂密的草木从,只见个樵夫站在矮树后面,解开了裤裆正在撒尿。
顾容目瞪口呆,厉超闪电似的往一旁躲开,那樵夫也没想到这深山老林里还有外人来,可惜裤儿已经脱了来不及收拾,一串黄澄澄的液体从天而降,刚巧浇灌在那石头缝的红景天上。
那些花儿受了浇灌,朵朵鲜艳,在风里摇摇摆摆,尿骚味迎风飘来。
顾容瞠目半响,忽然大怒:“你敢尿我再生父母!”
那樵夫这才看见后面站了个妖娆妩媚的年轻女郎,当即呆立原地,连裤子都忘记栓,一根不听使唤的东西挂在外面。
顾容羞愤恼怒至极,衣下袍袖鼓动,掌风应势而起。
这一手兔起鹘落,狠戾无比,那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顾容的手已经伸至对方面门。
身后采青等人也没看清顾容是如何出手的,但心想这无礼之徒必是死定了,待定睛看清之时,那樵夫却还好好的活着,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顾容跟前。
顾容恼怒地偏转头,望向厉超:“你这是作甚么。”
她那只手离小贼咽喉仅差三寸,却被另一只手横向阻挡,生生断了攻势。
厉超笑吟吟站在一边,他捉着顾容的手看起来像是没用力,可是她却恁的挣脱不开。厉超眨眨眼,柔和的眉眼朗若清尘,温声道:“郡主,你忘记答应过甚么了?”
“我只答应你不杀人,没答应你不教训人。”
她反手一掌推出,厉超又架住她左手:“那不得动怒呢?”
“我又没有动怒,我折磨人时心情最是痛快,怎么会动怒。”
顾容笃要弄死那人泄愤,腾出右手再劈,又被厉超空出来的左手捉住,一推一扳你来我往,短短几个回合就过了数十招。
旁边顾容的那一帮手下都是官兵中的精英猛士乔装,其中不乏熟谙武道者,看了这两人过招眼花缭乱,不由得都暗暗惊佩。
那一边穿好裤子的樵夫也看出情况不对,趁着他们两虎相斗,悄悄往后撤回一只脚,准备偷溜。
顾容眼睛余光瞟到,一跃要去追赶;身子刚腾起一半,厉超伸出一只手,又将她拉回地面。
顾容手上和厉超招式百出地对打,脚下斜抻右足,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勾起身边一物,用脚背掂着抛向半空,一脚踹向樵夫。
只听“哎唷”一声惨叫,樵夫后背被击中,仆面摔了个狗□□。
顾容这两下身手爽快利落,招式漂亮,自己心中也很痛快,她得意地斜瞟一眼厉超,却见他呆若木鸡,失魂落魄地喊了一声:“师父啊!”
顾容和众人目光一齐看去,只见那樵夫还在地上抽搐,背上横七竖八一堆碎片,看着还有几分眼熟,正是朔怀大师的骨灰坛。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