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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燕稷做了一个梦。

梦里很静,四周大雪红梅,寒冷彻骨。他赤着脚走过覆雪的青石路,远远看到一人背对他站在宣景殿梅花下,身上玄底金纹的袍子猎猎作响。

他走上前去,伸手想要触碰面前人的衣袍,风雪却突然大了起来。那人在风雪模糊中缓缓回头,入眼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燕稷一愣,手指无意识抓紧他的衣角,突然一烫,那人低声笑着,衣角在笑声嘶哑中慢慢燃起火点,须臾蔓延了全身。

他站在火焰中,眼睛渗出血泪,皮肤在慢慢变干脱落,面无表情用一双淡到极点的眼睛看过来,说——

“燕稷,太苦了,我疼。”

蓦然惊醒,枕巾濡湿一片。

他坐起来,神情疲惫靠在榻上,殿内灯火突然亮了起来,片刻,一只手端着茶杯递过来,低沉声音传入耳中:“陛下,可是梦魇了?”。

燕稷偏头,谢闻灼半跪在榻前,边上站着邵和,二人眉眼间尽是关切。

他抬手揉揉眉心:“只不过是梦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罢了,不是什么要操心的事。”

知道他不愿多说,谢闻灼和邵和也不再问。殿内寂静无声,这样过了许久,燕稷脸上的疲惫渐渐消散,看向他们:“这么晚了,早点回去歇息罢。”

二人看着燕稷苍白的脸色,都没动弹。

见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燕稷无奈笑笑:“既然如此,总之朕也睡不着了,那就说说话吧。”

说罢,他顿了顿,看着邵和开了口:“朕记着你平日最喜看些话本,朕从前倒是看过一个还算有意思的故事,想听听么?”

邵和眼睛一亮,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嗯了一声。

燕稷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开了口,声音很缓:“这话本说的,大抵就是一个不断重生的故事。”

“……”

夜里很静,外面偶有虫鸣,殿内灯火时不时发出噼啪声,清淡的声音响在寂静中,缓缓将一个人的一生尽数道来。

挣扎沉浮欢喜苦楚,年少时光和着沧桑岁月,一点一滴,都是蛰伏在心底最深最柔软地方的刺。

谢闻灼和邵和静静听着,夜风习习,桌上油灯灯油慢慢矮了下去。

“……”

燕稷他低着头,话说到最后,声音更轻几分:“到最后一世,他功成名就,荣华加身,原本以为是结束的时候了,却不曾想,再次醒来,又回到了从前。”

声音戛然而止。

邵和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皱皱鼻子:“陛下,后来呢?”

“后来?许是没了吧。”燕稷眼神很淡:“邵和,如果你是他,你当如何?”

邵和歪头想了想:“应当是疲惫而厌倦的吧。一生沉浮,周而复始,生生把一颗鲜活的心熬成沧桑的模样,太难熬了。”

燕稷无意识抚摸手腕上佛珠,看向谢闻灼:“太傅以为呢?”

谢闻灼笑笑,五官在灯火昏黄中异常柔和:“他会觉着沧桑疲倦,但这些过后,他将以更好的姿态,站到最高的地方。”

燕稷手指一顿,下意识看向谢闻灼,后者眼底墨色沉淀,坚韧而柔软,一字一顿开了口。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从无数次鲜血和死亡中一步步熬过来的人,心要比任何人都强大,也更加清楚,自己心中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燕稷心头猛地一颤,这么些年的苏甜苦辣一瞬间尽数涌上来,缠绕在在心底那根蛰伏已久的刺上,一点一点拔出,而后在鲜血淋漓之间,慢慢的,凝成一双清明通透的眼睛。

他在这个局里沉浮这么久,到头来居然不如旁人看的清楚。

燕稷握紧手中茶杯,沉默许久,闭了闭眼睛:“太傅说的极是。”

谢闻灼伸手为他换上热茶,眼神带着足以安抚人心的平和。邵和站在边上看着他,神情关切。

燕稷莫名觉着心安,笑一笑,又与他们说了些话,渐渐觉得有了困意,往后面靠了靠,道:“好了,再不回去歇息天就要亮了,都散了吧。”

邵和看出他眼底的疲倦,想想又有太傅顾着,不用太担心,躬身行礼后出了门。谢闻灼收了茶杯站起身,燕稷看着他的衣角,下意识便开了口:“天色已晚,偏殿寒凉,不如太傅就在这里将就一晚罢。”

话音落下,燕稷自己先愣住了,抬头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谢闻灼微笑着点了点头:“是臣的荣幸。”

覆水难收。

燕稷沉默几秒,抱着被子往边上移了移。

谢闻灼熄了灯,在他身边躺下,燕稷犹豫一下,把被子朝谢闻灼方向放过去点,片刻后感觉到背后传来暖意,忍不住朝热源靠近一点,闭上了眼睛。

殿外屋檐细雨,窗台轻响。

谢闻灼躺在榻上,将呼吸调均匀后看着燕稷裸丨露着的脖颈,许久,伸出手指隔空在他侧脸轻轻抚过,一双眼睛明亮的灼人。

……

时光荏苒,又是三日。

云木止那边风平浪静,整日除了上朝就待在寝殿。这在旁人眼中或许没什么,但对云木止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来说,安分原本就是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若是之前,燕稷许会因为他的异常多些烦忧,但如今将一切想清楚了,也就没了太深的执念,吩咐谢闻灼选一些稳妥之人隐进赤方后,将心思重新放回了朝堂。

五月十五,上朝。

大启朝堂众臣没再用一些乱七八杂的事情来烦燕稷,都是在说这江南巡抚察使的事情。燕稷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偶尔烦了就熊孩子一发,之后算着时辰差不多,起身挥手散了朝。

回了御书房,燕稷在桌后坐下,看向谢闻灼:“遣进赤方的探子选的怎么样了?”

“人已选好,都是稳妥之人,会在合适的时候潜入赤方。”

“这些你安排便是,盯着云木止,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燕稷道,说完,想了想又开了口:“还有,安丨插在王府里的人近来可有发现异常?”

闻言,谢闻灼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递到燕稷手边。

燕稷接过来,低头一字一句看完,走到炭盆边上将信烧了,眼睛稍稍眯起:“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从前倒是没有注意……继续盯着,其他什么都不用做,暂时任他得意。”

谢闻灼颔首。

燕稷笑笑,又恢复从前慵懒的模样,将案上的奏折一本一本批过去。等到奏折见了底,也到了傅知怀每日来送污力情诗的时候,燕稷看过后把信笺放入木盒,看着那厚厚的一沓,心里满是感叹。

八十二封,一封比一封破廉耻,在代表丞相欲求不满日子的同时,也把燕稷维持了那么多年的小清新一并抹杀了。

想当年他也是看到这些东西会不好意思的人,现在有图的没图的,有声的没声的,林林总总真心是全部都经历过了。

燕稷叹气,昧着良心用惯常的一句话对傅知怀的情诗表示肯定,而后送走眉眼轻松的丞相,靠在椅背上同谢闻灼喝喝茶说说话。

这样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面突然传来爪子挠门的声音,片刻,书房门被推开,邵和带着二狗子走进来,躬身:“陛下,有西岭关来信。”

话说完,信却没递上来。

燕稷奇怪朝着他看过去,邵和很是为难,低头看了一眼二狗子。

二狗子乖巧蹲在那边,抖着耳朵对燕稷举了举爪子,嘴里叼着一封信,死活不松口。

燕稷:“……”

燕稷叹口气:“二狗子,拿来。”

二狗子欢快站起来,走了没几步,脚步突然一顿,而后迅速缩了回去。

“……”燕稷又重复一次:“二狗子,拿来。”

二狗子脖子一缩,这次动都没动。

哎哟喂。

燕稷挑眉。

厉害了,我的燕二狗。

燕稷决定亲自动手,起身朝着二狗子走了过去,蹲下。二狗子也不躲,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燕稷,还没忘记用毛茸茸的耳朵尖蹭蹭燕稷的手。

被蹭的饲主铁石心肠,丝毫不为所动,伸手捏住信封的边缘。二狗子下意识想松口,眼神不经意朝着燕稷身后一瞟,突然尾巴一僵,死死咬住。

下一秒,耳朵就被饲主笑眯眯捏了一下。

二狗子嗷呜一声,瞬间松口,燕稷顺势把信封抽出来,也不理蹭过来卖萌的二狗子,把信封打开,低头看过去,梨白信纸上墨色深沉,笔锋凌冽。

西陵战事告歇,待归。

落款是贺戟。

燕稷视线在贺戟的名字上停留一下,眼底闪过怀念,许久,轻轻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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