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燕稷这几日却是过得很是滋润。
朝堂依旧歇朝,他整日窝在宣景殿同谢闻灼对弈作画,偶尔觉着闷了,就带着二狗子到外面走一圈,回来时谢闻灼便笑着站在门边等他,身后是做好的小点心。
这日依旧如此。
送走清晨便前来沉默的贺戟,燕稷抱着手炉靠在榻上,低头将被二狗子叼来的梨花信笺看了,在感叹的同时又有些疑惑:“这几日信怎么是二狗子叼来的,苏老太师可是身体有恙?”
二狗子蹲在边上无辜看过来。
谢闻灼笑得从容:“应当不是,许是近日忙了些。”
燕稷觉着这回答不太靠谱,刚想开口继续问,却看着谢闻灼突然温润一笑,从背后拿出一个食盒,走上前:“今日的小点心,陛下尝尝看喜不喜欢。”
食盒被打开,香味溢出,淡淡的甜味是燕稷从前极为熟悉的味道。他看过去,视线触及盒中点心,一顿:“这……”
淡白颜色,微甜味道,是他年少时喜爱的千层酥。
谢闻灼笑笑:“上次听陛下说从前极喜欢那家店铺的千层酥,近日便托了人寻方子,拿回来后挨着试了许多次,味道终于有些像了,不过还是有些差别……陛下尝尝罢。”
燕稷伸手拈起一块,送入口中。糕点入口即化,微微的甜味充斥齿间,是最自由岁月里的味道。
他垂下头:“……太傅有心了。”
谢闻灼站在边上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温和而柔软。
食盒很快便见了底,燕稷擦净手,正巧也到了午膳时辰。
这么些日子过去,燕稷身子好了不少,忌口也不用再像从前那般严格。邵和又请太医来了两次,确定无事后桌上才重新有了荤腥,偶尔也能沾些酒水。
苦尽甘来的结果,便是燕稷一时没忍住吃撑了。喝了点水回内殿躺下,不久,谢闻灼端着一个白边瓷碗走进来:“陛下,臣熬了消食用的山楂汤,喝了也许能好受些。”
燕稷朝碗中淡红汤水看一眼,接过来,低头看了半晌,摇头:“喝不下了。”
谢闻灼眼底出现一抹无奈的笑意,上前在榻边半跪,将手覆在燕稷胃部轻轻按摩几下,燕稷觉得好受不少,眯着眼睛哼一声,身子更加放松,任由他去。
谢闻灼掌心的灼热温度透过外衫源源不断传来。
他低着头,神情细致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燕稷看着他温柔的眉眼,心里莫名一动,而后便听到了谢闻灼低沉含着笑意的声音:“陛下,若是好受一些,就喝点山楂汤,便不会难受那么久了。”
燕稷回神,低低嗯了一声,等到胃里不再那么难受,端起瓷碗喝了一口,汤水里放了冰糖,酸甜味道入口,燕稷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等到回神,瓷碗内空空如也,方才刚刚好受一点的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燕稷叹口气。
谢闻灼笑笑,掌下动作更轻了些,喝下去的山楂水渐渐起了作用,半个时辰后,燕稷坐起来:“好了。”
谢闻灼收回手,站到边上温和笑着。
二人又说了一些话,燕稷算着六部来送折子的时辰差不多到了,便起身下了榻,同谢闻灼一起出了内殿。
外殿案上果然已经放了一摞奏折。
燕稷在桌后坐下,刚刚拿起一本奏折,便看着邵和放伞走了进来,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躬身:“陛下,江南那边送来的加急信件。”
信是傅知怀寄来的。
燕稷把信笺打开,素白纸张上墨色清晰,风流隽永,字如其人。
他逐行看过去,傅知怀平日不正经惯了,但做起正事来倒是丝毫不拖泥带水,简洁明要将江南水患的状况和他最近的作为说了,到最后,话题凝在了燕周身上。
傅知怀在客栈遭了刺客,时间就在在燕稷听说燕周意欲遣人行刺傅知怀,送书信嘱咐其小心后的第三日。
因着早有防备,刺客未能得手,一人服毒自尽,另一人已经被控制了起来。
燕稷继续看下去,后面写的就是傅知怀之后的谋划了。
燕稷看完,将信笺给谢闻灼递过去:“太傅看看,觉得傅相的法子如何?”
谢闻灼接过来,低头扫一眼,笑一笑:“不错。”
“那便就这么办了。”燕稷执笔回了信,让傅知怀随意便可,写完将信滴蜡封了,让邵和寄出去。
邵和拿了信,躬身后出了门。
殿外风雨未歇,风声依旧。
燕稷手指轻轻抚过佛珠,眼睛微垂:“歇了这么久的朝,看来是到结束的时候了。”
……
大启天和元年,六月初八晚,江南传来消息,巡抚察使傅知怀于夜间遇刺,重伤昏迷,经查探,刺客为从前江南平叛时残留下的前朝贼人。
消息传入京城,满朝皆惊。
六月初九,复朝,户部尚书上奏说其事,朝堂争论不休,一片嘈杂中,燕稷不耐皱起眉头:“若是想说,便挑些重要的,若是不愿,朝堂上不留无用之人。”
四周渐渐沉默,一片寂静中,燕周上前一步:“陛下,此事在这等时节发生,来的极为微妙,其中细节需要严查,不过,有一件事臣现在倒是很好奇,从前姜主司负责江南平叛一事,说是叛党尽去,那么如今出现的算什么?”
这话有两个意思。
一是谴责姜百里办事不力。
二是暗示他分明办事不力,复命时却说的圆满,图大贪功,是欺君之罪。
这罪名若是坐实了,即便性命得保,仕途也算是走到头了。
燕稷暗地挑眉,燕周这次倒是意外长了些智商。此事若是傅知怀提前没有防备,重伤昏迷成为事实,燕周便真正能够一石二鸟,在除了傅知怀的同时还能拔了姜百里,并且连带着整个刑部都会受到影响。
这对中立派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燕周一派臣子听他这么说了,立即明着暗着附和,魏荣为首的中立派沉着脸站在那边,想护着姜百里,但事实明明白白放在面前,开口都没有立场。
燕稷等他们争完了,开口:“姜百里何在?”
姜百里上前一步,躬身:“臣在。”
“你有什么话要说?”
“江南平叛一事,当时贼人确实已然不留,臣所言绝对没有半死虚假,这一点问心无愧,至于如今突然出现的这人……”姜百里一顿,朝燕稷抬眼看过去,看清楚后者神色后,低下头:“臣心中不知,所以无话可说。”
燕稷颔首:“那魏尚书怎么看?”
魏荣上前,沉默一会儿后开了口:“姜百里并非好大喜功之人,这背后应当有古怪,但这些还需查探,暂时来看确实如王爷所言。”
说罢,他跪下:“是臣御下不严失职之罪,请陛下责罚。”
一如既往的实诚。
燕稷看他一眼:“朕对连坐没什么兴趣,一码事归一码事,至于这件事,既然魏尚书都这么说了,查探一事便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姜百里……便暂且收押大理寺罢。”
话音落下,临亲王背后臣子面上闪过得意,魏荣一派则变了脸色。
大理寺林胤手下,进去的无论清白与否,能有几个完好无损走出来的?
平日同姜百里交好的臣子目露不忍,却不敢说什么,低下头去。姜百里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躬身后被殿中禁军押着出了太和殿。
他出去之后,殿内更加安静。
燕稷低头在众人身上环视一周:“此事便这么办,刑部和大理寺,朕给你们七日时间,太医院遣三名院首入江南,用最好的药,一定要保住傅知怀,至于江南巡抚察使该由谁接替……”
他停了声,似乎是在考虑人选。
燕周眼底闪过不明的光,带着些志在必得的期望,却听着帝王慢悠悠的开了口:“江南水患一事一直由傅相负责,效果甚佳,突然换了人也许会打乱,便先算了,看这几日傅相情况如何,实在不行再考虑。”
燕周面上不愉一闪而过,很快低头掩盖下去,同周边众臣一同躬身:“是。”
此事定下,燕稷漫不经心走过场问了句是否有奏,在下方一阵沉默中,挥手散了朝。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燕周低下头,不动声色对身后脸上藏着兴奋的骆铭和陈之笑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随他一起出了殿。
半个时辰后。
王府,书房。
燕周在红木椅上坐下,面上的温厚终于没能彻底撑住,出现几分得意:“这次的事情做的不错,本王倒是想看看刑部这次还想怎么翻身。”
骆铭也笑:“恭喜王爷。”
“你我都是一条路上的,生死都在一起,不用说这种虚伪的恭维话。”燕周道:“派去刺杀傅知怀刺客的尸体,找到了么?”
这次开口的是陈之笑:“暂时还没有,傅知怀遇刺重伤,他身边的人定是要把尸体看好寻找线索的,不过臣派人打探了,确实没留下活口,不必担心。”
“那刺客身上的线索呢?”
“他们若去查,只会查到前朝贼人身上,与其他人无关。”
“那便好。”燕周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这次宫里遣去的太医,找人安排妥当了,傅知怀从前明里暗里不知给本王下了多少绊子,这次既然已经重伤昏迷,那干脆,就别回来了。”
“这……”骆铭面上出现几分为难:“陛下说了是太医院三院首,为首的郑太医是个顽固性子,另外两名比他好不了多少,恐怕不容易安排。”
燕周看他一眼,眼底出现一抹暗光:“那若是,有一人家中突然出了事,去不了呢?”
骆铭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低下头:“是。”
“有些事既然已经开始做了,那么有些不必要的妇人之仁尽早舍去,否则必定会要了你的命。”燕周淡淡道:“这事已经开了个好头,剩下的也得稳妥点,别搞砸了。”
陈之笑和骆铭二人答应下来。
之后燕周又与他们说了些细节事情,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二人出了书房,匆匆离去,燕周在书房坐了一会儿,起身将门窗关好,把暗室的开关打了开来。
他进去,转过小道,最终进入那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小密室里,点了灯。密室案上放着一封蜡封完好的信笺,燕周小心翼翼拆开,逐字逐句看过去,脸上浮现轻松笑容,提笔回信。
——一切顺利,可以按计划进行。
写罢,又将这些日子里京都宫城的事添进去,搁笔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密封了放入怀中,将油灯熄灭,走了出去。
密室门一开一合,片刻,外面传来机关闭合的声音,而在这声音响起的同时,一人从梁上一块阴暗角落里跳下,将方才自己从信笺上看到的内容又回忆一遍,无声离去。
……
宫城。
御书房。
桃花茶清冽,墙角烟雾袅袅。
燕稷把玩着手中的折子,看向在边上煮茶的谢闻灼:“太傅,你说,朕那位王叔现在在做什么?”
“无非就是先得意一番,再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罢了。”谢闻灼挽袖烹茶,从边上食盒中将今早做了带来的茶糕端出来摆在案上:“陛下,尝尝看。”
燕稷笑眯眯伸手捏一块放入口中,道一句好吃,想了想,又开了口:“朕觉着这次的事情,怎么看怎么都不像燕周的手笔。”
“嗯?”
“比较有智商。”
言下之意,就是燕周太蠢,衬不起。
谢闻灼笑笑:“确实如此。”
“这背后的人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燕稷手指在奏折表面轻轻划过:“这些日子燕周同赤方的来信,查到了么?”
话音落下,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爪子挠门的声音,片刻,门被一只毛茸茸的白爪子推开,二狗子抖着耳朵跑进来,嘴里叼着一封信,后面是满脸无奈之色的邵和。
自二狗子日常打劫苏老太师,从此便沉迷抢信不可自拔。
二狗子很乖,不用燕稷开口便跑了过来,抬头把信递到他手边。燕稷接过来打开,看一眼,低声笑起来。
谢闻灼站在他身边,将信中内容看清楚:“不出所料,只是不知道与燕周通信的究竟是谁。”
燕稷漫不经心:“说不定,是赤方新登基的那位。”
“云木止?”谢闻灼沉吟片刻:“若真是他,费尽心思登上帝位,如今想方设法来稳固自己的位置,却在羽翼未丰的时候将念头打到大启头上,这未免有些奇怪。”
“不奇怪。”燕稷依旧笑着,眼神却带了几分冷意,淡淡道:“他原本就是个疯子。”
说着,他将手中书信烧了:“姜百里和林胤那边怎么样了?”
“姜百里半个时辰以前已经乔装出了城,不日便能到江南。”谢闻灼道:“至于林胤,已然找了身形外貌与姜百里相似的囚犯关入地牢,他这人最擅做戏和装疯卖傻,旁人对他也有忌惮,不会出差错。”
燕稷点了点头:“说到林胤,朕倒是忘了,之前那个刺客,可是问出什么来了?”
谢闻灼笑笑:“没人能在林胤手下熬得过去,那人骨头还算硬,撑了大约半个月,还是全部招了。”
“供词和证据都存好,人也留下。”燕稷道:“这世上许多事情,一点点的攒起来,等到了火候就是一击成杀,而在这之前,朕要做的,就是给他构造一个完美的虚假世界。”
谢闻灼看着他那双骤然变得极淡的桃花眼,眼底不知名情绪一闪而过,慢慢沉淀成内敛的光,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哑:“好。”
之后殿内突然陷入寂静。
二狗子蹲在边上,视线在二人中间转了几圈,很是不适应这样的沉默,走上前伸爪碰了碰燕稷的衣角,歪着头耳朵抖一下。
燕稷看着它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它的毛:“那便这样罢,将燕周对江南和太医院的部署拟一分给傅知怀送去,他心中自有分寸。”
谢闻灼答应一声,二狗子已经开始咬着燕稷衣角往外拉,燕稷顺势站起来,被它拉着往外走,谢闻灼微笑着跟在他们身后,眉眼温和。
……
六月初十。
刑部及大理寺准备就绪,清晨时准备离京前去江南,太医院那边却突然出了事。
何院首小孙子昨夜泥泞中坠河,高烧不退,极易夭折,然家乡大夫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传书京城,望何太医归家,救独孙一命。
收到家书,何老太医心疼之下当即红了眼眶,却仍旧将书信放下,只说一句江南数十万百姓更需要,便要跟随太医院前去江南。
旁人不知道,但燕稷清楚傅知怀根本无事,看着何老太医红着的眼睛,觉着燕周甚是缺德,叹口气:“太医便回乡罢,有郑、常两位太医在,应是无碍。”
何老太医摇头:“臣三人各自精通不同,如今还不知道傅相究竟当如何,三人齐全才是万全之策,缺一不可。”
话音落下,站在身后前来送他们的太医院众人中突然有人站了出来,躬身:“师傅,徒儿或许可以代师傅前去。”
燕稷挑眉:“这是……”
何老太医看那人一眼,脸上出现几分欣慰:“陛下,这是臣的徒儿,秦同,跟随臣已经八年,平日甚是用心,医术也算精湛,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臣前去比较……”
后面的话燕稷没听,只注意到了那句八年。
八年的师恩,都能置若罔顾,还联合旁人害了人家的独孙。
忘恩负义之徒,不可留。
燕稷眯起眼睛:“郑、常两位太医以为如何?”
二人心中知道何老太医心中挂念孙子,自然顾及同僚,当即躬身:“臣以为此人可担当重任,便让何太医回乡罢。”
“既然两位太医都这么说了,何太医便安心回去吧。”燕稷道,说着,看向秦同:“你便跟着两位太医去江南,做事稳妥点。”
秦同眼中一喜:“谢陛下。”
燕稷挥挥手,众人也知道如今不是说废话的时候,躬身告退,半个时辰后快马离了京。
待他们离去,燕稷垂下眼:“遣几个人暗中跟着秦同,傅知怀谋划中的部分就顺着他,至于其他,太傅明白的。”
谢闻灼颔首,转身去办了。
燕稷撑着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偶尔有雨水被风拂起落在脸颊,一片冰冷。
他伸手将水珠拂去,突然听到耳边嗷呜一声,二狗子蹲在旁边仰起头蹭蹭他冰凉的手,眼睛湿漉漉挣着,对他皱皱鼻子。
燕稷唇角不自觉勾起和缓的弧度,俯身摸摸它的头:“回去吧。”
……
方才雨还不算大,但刚回了宣景殿,须臾间便是大雨瓢泼。
燕稷把伞立在一边,邵和见他进来,拿着披风走过来为他披上,再看看他被冻得微微发白的唇,从边上取了手炉塞到他怀中,皱眉:“天这么凉,陛下怎能穿的如此单薄,实在是太不注意了些。”
眼看着邵和又要开启话唠模式,燕稷在心里默默叹气,走到桌后端起茶杯低下头,邵和只觉着无奈,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舍不得,想了想,转头朝二狗子瞪了一眼。
二狗子:“……呜。”
二狗子无辜又委屈,趴下把脸埋进爪子中间。
燕稷看着他们的动静,笑起来:“好的不学,欺负它倒是和太傅学了十成十,明明最初的时候那么怕它。”
闻言,邵和有些不好意思,突然又想起什么,抬头:“对了,陛下,方才贺将军来了一趟,在外殿等了一个多时辰没看见您,便先走了,说明日再来。”
燕稷有些惊讶。
贺戟每日都会来这不假,不过也只会来一次,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点点头:“朕晓得了,没事。”
邵和答应一声,垂头退到边上。燕稷低头喝茶,突然看到殿内地上一串泥水爪印,爪印尽头,二狗子趴在那边,耳朵时不时抖一下,注意到燕稷视线抬起头,眼睛一亮,站了起来。
燕稷将他爪子和下腹湿漉漉的毛看的清楚,忍不住皱起眉:“邵和,带它到后面去,把毛刷干净了再进来。”
邵和看向二狗子的眼神略嫌弃,点头答应一身,朝着遭嫌弃后一脸狼生无望的二狗子走过去,后者嗷呜一声有气无力跟在他身后,一步三回头,让燕稷觉着自己很像抛家弃子的负心汉。
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海,燕稷自己先笑了起来,摇摇头,又在外殿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取了干净里衣,去了后殿御池沐浴。
水汽氤氲,雾气沉沉。
燕稷靠在御池边上,身子浸在热水中,闭着眼睛将最近发生的事情细细过了一遍,从头到尾一一看过去,许多事之后该如何权衡看得通透,但对如何结束自己重生一点,却依旧毫无头绪。
不过心中倒是不如从前那般着急了。
燕稷如今觉着云木止身上的突破点最大,可究竟如何还要等他与云木止正面交锋过之后心里才能有底,无需忧虑太多,而且……
他低头笑笑,想了想自重生后经过的事,觉着这样闲闲散散的活着,也还不错。
御池水面清澈,在他笑着的时候,清晰将一双桃花眼映了出来,燕稷垂头不经意看到,突然愣了一下。
那双眼睛,水光潋滟,笑意明媚,眼角泪痣在水雾中朦胧隐约,稍稍一瞥,便是最惊艳的模样。
这是他的眼睛,但他却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了。
燕稷伸手,隔空轻轻拂过眼尾。
这双眼睛里曾出现过许多颜色,潋滟明艳绝望痛苦,他这么些年受过的苦和流过的血,都在最痛的时候变成沉郁的暗色,融进那双原本漂亮的眼睛里,一点一滴把明媚吞噬,直到它变成麻木冷漠的模样。
还好,那些都是从前了。
燕稷笑笑,看着水面的桃花眼在水气沉沉中更加鲜活后,放松身子朝后仰去,闭上了眼睛,殿内雾色朦胧,水波微晃,他又想了一些事,许久,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再次撑开眼睛,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去,角落灯架燃了灯,殿内灯火通明。
他坐起来,听到边上传来低沉好听的声音:“陛下可觉着头痛?”
燕稷转过头,谢闻灼半跪在御池边上,在雾色沉沉中笑得十分好看。他明显是沐浴了过来的,里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跪下时腰腹处衣物松开,只可惜燕稷在御池里位置稍低,除了锁骨外什么都看不清楚。
燕稷视线在谢闻灼手腕处停下,那里有一道红痕,看形状很像他方才靠着的御池边缘。
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一笑,眉目温润:“方才听邵和说陛下进来许久没出去,臣担心陛下,便过来看看,见陛下睡得正好不忍心打扰,又怕陛下脖颈酸痛,便只能如此了。”
说罢,谢闻灼微笑着站起来,将燕稷搭在屏风上的里衣拿了下来:“陛下,活泉水虽好,但泡久了对身体也无益处,方才邵和已然去传了完善,现在想来也好了,陛下便更衣罢。”
燕稷点点头,等待片刻,却发现谢闻灼依旧微笑着站在边上,丝毫没有想走的意思。
燕稷:“……”
敢不敢有一点面对断袖的危机意识?
他在心里叹口气,开了口:“朕还要一会儿,太傅便先去外面等朕吧。”
闻言,谢闻灼眼底闪过笑意,没说什么,低头答应一声后转身走了出去。
见他出去,燕稷松了口气,快速将身子擦干,换上里衣,走了出去。
晚膳确实已经好了。
邵和在桌前布筷,被刷干净了毛的二狗子跑过来求抚摸,被谢闻灼温和笑着瞥一眼后,很怂的退到了一边。
燕稷随手拿了一块布巾擦拭头发,他不是什么有耐心的性子,擦了几下便不管了,谢闻灼无奈笑笑把布巾接了过来,在他身后站着,垂手细致擦起来。
二狗子在边上看着,想了想自己的抖毛甩干日常,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
等到头发八分干,桌上膳食也到了适宜入口的温度。
燕稷唤谢闻灼入座,将筷子拿了起来,郑太医临走时晚膳少荤腥,邵和将太医的话贯彻的彻底,果然只有云腿豆腐还算荤味。燕稷挑着云腿吃,谢闻灼便笑着,时不时为他夹些素菜。
用了膳,邵和撤下碗筷,退了下去。燕稷洗漱了靠在榻上,谢闻灼抱着书卷跟在后面,二狗子也跟过来,觉着自己的毛已经干净,便伸爪上前试图上龙榻。
燕稷很喜爱它,没有阻止。二狗子耳朵快速抖动,突然觉着背后一凉,转头看一眼,谢闻灼站在他身后眉眼低垂,笑得十分春,光,明,媚。
二狗子忍不住抖了一下,很识时务把爪子收了回去。
谢闻灼看它一眼,上前在榻边坐下。燕稷对此已经习以为常,靠在榻上笑眯眯看着他,桃花眼微微挑起,眼底的戏谑一览无余。
谢闻灼伸手将最上面的书卷打开,片刻,低沉声音殿内响起。这些内容燕稷从前都听过,如今没有什么听的心思,就托着下巴看着谢闻灼,看着看着,视线便忍不住慢慢偏离开来。
眉眼,嘴唇,锁骨,慢慢向下……之前在御池没能看清楚的地方全部入眼,燕稷正要下意识继续看下去,一直说着策论的人突然将手中书卷放了下来,眼眸沉沉看过来,笑得温文尔雅。
燕稷摸摸鼻子:“太傅怎么不继续了?”
朕只是一时间被美色蒙了眼。
谢闻灼低声笑笑:“臣觉着,陛下似乎没什么心思继续听下去。”
燕稷本就心虚,闻言干咳一声,刚要开口,却看着面前笑容温润的人突然起了身,再回来,手中便是前几日给他见过的那几本封面花里胡哨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内容的书。
燕稷一愣。
谢闻灼将书摊开:“之前的龙阳卷前几日便见了底,今日操心着其他事,倒是将这个忘了,如今也正好,陛下看看喜欢哪本,就先从那本开始罢。”
燕稷低头扫一眼,第一眼便看到里面一本封面极为素雅的书,躺在周围花花绿绿的书里,宛若一股清流。
见燕稷盯着那本书看,谢闻灼眼底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将书抽出来:“这本?”
燕稷点点头。
“好。”谢闻灼笑笑,把剩下的书放回去,修长手指触碰书页边缘,翻开,燕稷低头看去,顿时觉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里面的姿势动作,人物神情还有敏感点触碰方法标注同以往的小黄图并无半点区别,但是……那扉页上正以一种极其*姿势抱在一起亲吻的两人,容颜居然和他与谢闻灼有七分相似。
看小黄图其实并不羞耻。
但看着小黄图主角用与自己和身边人相似的脸做着某些不可言说的事情,那种羞耻感简直破天际。
燕稷老脸一红,伸手就想把书合上。
谢闻灼却在他之前便将书拿了起来,含着笑意的眸子在图上看一眼:“陛下眼光确实极佳,这本要比从前的龙阳卷好很多。”
燕稷一时间无语凝噎,只能沉默。
在他沉默的空当,谢闻灼低沉带着磁性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低低响了起来,他的声音比往常沙哑一些,略过燕稷心上,微微的痒。
姿势,声调,*手段,春丨色旖旎。
自普通春宫图变成龙阳卷,再加着谢闻灼性格相貌身材声音都极对他胃口,燕稷便时不时被撩拨,如今又看了模样与他和谢闻灼七分相似的小黄图,脑海里一些东西顷刻间难以控制。
燕稷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不是意淫,是欣赏,而欣赏无罪,抬头看过去,谢闻灼捧着书垂着眼眸,身上穿着的里衣更松了些,引人遐想的部位若隐若现。
看在燕稷眼里,便一点一点转换成内心的火。
想碰没立场,不碰又煎熬。
忍耐之下,燕稷将刚刚丢下的矜持捡回来,重新把头低下。看着他的模样,谢闻灼唇角轻轻勾起,眼底浸满温柔。
半个时辰后,谢闻灼收起眼底笑意,将书页合上:“陛下觉着如何。”
燕稷觉着,半个时辰原来如此漫长。
他没有说话,静下心平复呼吸,谢闻灼没动,站在边上垂眼看着他,不久,燕稷觉着没那么煎熬了,抬起头笑笑,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朕觉着,极好。”
说罢,他咬牙:“这龙阳卷是谁画的?”
谢闻灼手指几不可察顿了顿,随即笑起来:“坊间风月流传的东西,哪里知道作画人是谁,图个精巧罢了。”
燕稷找不到能撒气的人,眯起眼睛停了一会儿,无奈摇头:“也罢,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谢闻灼答应一声,把书放回偏殿,走了进来,燕稷想着一会儿还要与他同床共枕,方才被强行压下去的旖旎遐思便在心底蠢蠢欲动,忍不住开了口:“朕梦魇之症已好,太傅也可回去了。”
“是。”谢闻灼颔首:“只是,平日臣都是与陛下同住,偏殿许久没生过炭火,如今阴雨连绵许久,被褥也是潮湿一片,这……”
燕稷很想说让人前来唤了便是,一抬头,不经意对上谢闻灼眼睛,乌黑清亮,深处是带着暖色希冀。
于是到口的话,到底是没能说出来。
燕稷在心里叹口气:“也罢,上来吧。”
说罢,抱了被子移到里面,兀自背对谢闻灼躺下了。
谢闻灼站在后面看着他,视线在他裸丨露出来的脖颈处停一下,想着今日在御池时看到过的景色,微微一笑,转身熄了灯。
殿内顿时暗了下去。
燕稷在榻上躺着,不受控制听着背后的声音。听着谢闻灼熄灯后轻声上来,衣物摩挲声中,燕稷突然感觉身上的被子被人往上拉了拉,而后有人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陛下,好梦。”
声音低沉好听,让人莫名心安。
燕稷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声勾唇,而后低低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
旦日,谢闻灼一早便出了宫,如今傅知怀离京,燕周又四处作妖,燕稷所信之人不多,许多事只能交给他去做。
宣景殿便只剩下了燕稷,邵和,还有二狗子。
邵和发现,陛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对。
人变得爱发呆了些,在窗外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偶尔叹气,叹着叹着,就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这模样若放在旁人身上,定是宛若智障,但燕稷长得好看,桃花眼一弯稍稍低眉,眉目流转间,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一眼难以忘却的惊艳。
邵和在燕稷眼角泪痣上瞥一眼,看着燕稷突然又笑起来,看向蹲在边上的二狗子,眼神带着疑惑。
二狗子对上他的眼,神情瞬间变得十分无辜。
它也很委屈,今天饲主都没带它出去溜,不开心。
燕稷这边也是心思烦乱。
他从前虽觉着谢闻灼对他胃口,但一直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可自从昨夜过后,不知为何,他如今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那本龙阳卷上的画面。
再加着昨晚在睡前听到的声音和平日里谢闻灼做的一些事,不细想还好,仔细想过去后,就真的有一些……很特别的感觉。
燕稷隐约觉着自己恐怕是栽了,但又觉着只凭感觉未免太草率。
况且从他上一世对谢闻灼的了解来看,谢闻灼十有*属于宁折不弯那种,即便现在高岭之花的人设崩得彻底,但性向方面,总不至于发生什么变化吧。
可是也不一定。
燕稷扶额,从前同样觉着宁折不弯的贺戟,如今不也成了基佬么?
究竟如何,想着就觉着头疼。
燕稷又想了一会儿,还是觉着没有头绪,干脆就不想了,起身去了外殿。邵和不在,只有二狗子蹲在门边,看他过来,很换了的起身跑了过来。
燕稷俯身揉揉它的毛,到桌后坐下斟茶,端起抿一口,二狗子在他脚边转来转去,时不时蹭蹭他,见饲主确实没什么带它出去溜达的心思,只好作罢,委委屈屈蹲在了边上。
这样过了许久,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燕稷以为是谢闻灼,没有回头,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人进来,下意识转头看过去,而后一愣。
殿外,一人撑伞站在门边,长眉入鬓,目若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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