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没羞没躁的日子过后,谢闻灼更加忙碌,从前燕稷至少在入夜时还能见到他,现在只有在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时,才能看到谢闻灼匆忙归来的身影。
腊月二十一。
晨光熹微。
谢闻灼天还未亮便出了门,燕稷醒来时边上已经没了余温,他起身稍加洗漱后出门,邵和和二狗子都不在,只有魏现站在窗台处,看着殿外的梅花发呆。
距他到宣景殿,如今已有半月了。
燕稷走过去:“魏先生起得早。”
魏现转身行礼:“平日里早起习惯了,可是有打扰陛下?”
“并无。”燕稷到桌后坐下:“先生到宣景殿有些时日了,但朕却还未与先生好好说过话,择日不如撞日,魏先生,坐罢。”
“是草民的荣幸。”魏现依言坐下,不经意看到桌上的话本子,笑笑,“陛下喜欢看这些?”
“朕还好,邵和喜欢。”
“这样。”魏现了然点头:“那陛下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燕稷微微一笑,十分坦然:“躺着。”
魏现一愣:“……陛下处世随和,着实让人艳羡。”
“朕也这么觉得。”燕稷心安理得受下,随后瞥魏现一眼,“先生是有才之人,平时又爱做些什么?”
“草民中规中矩惯了,无非也是看看书,偶尔游山玩水,没什么特别。”魏现道,“说到大才,如今当是谢太傅,草民早前就听闻太傅才名,如今能与他得见,实在欢喜。”
燕稷眼尾一挑。
盯上他也就算了,没想到云木止居然连谢闻灼都没放过。
他嗯了一声:“谢太傅从前云游四方,也喜欢看各处景致,先生说不定能和他聊得来。”
魏现笑了笑,继续开了口,说出的话表面上听着像是无意为之,但每一句后面都是陷阱。燕稷撑着下巴漫不经心接他的话,到后来也就分不清楚究竟是谁试探谁了。
见他油盐不进,魏现眼神微暗,说出的话牵扯到的东西越来越深,燕稷越听越觉着迷茫,内心暗自感叹果然现在年轻人的脑回路就是不一样,和自己这种老人家代沟不是一般的大。
燕稷叹气。
这孩子脑子难不成已经被仇恨糊傻了?
……
算了,总之自己当年和他也没什么区别。
这么想着,燕稷忍不住用我很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化,魏现有些莫名,无言片刻后,重新开口:“陛下,您觉着人的性子是与生俱来的么?”
终于有一个能听懂的话题了。
燕稷想了想:“大抵是吧,比如朕,与生俱来的脾气好。”
魏现嘴角一抽。
无论是上一世面无表情的你还是现在喜欢笑着气人的你,都和脾气好这三个字沾不得边的好么?
“……草民也这么觉着。”魏现心理素质明显比燕周好很多,很快又笑起来,“那么陛下……若是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您觉着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燕稷饶有兴致看向他:“大概是因为独身一人憋太久?傅相就是这样的。”
同样独身一人许久的魏现:“……”
他吸了一口气,刚想继续开口,就又听到了燕稷的声音:“朕记着先生这么些年似乎也一直未有身边人,先生突然这么问朕,是不是觉着自己也……”
魏现一噎,突然就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
燕稷笑眯眯坐在边上,同谢闻灼相处久了的好处在这种时候体现到淋漓尽致,比脸皮绝对所向披靡。
魏现无言以对,觉着燕稷现在这般模样还不如从前冷冰冰的样子让人舒心,他很想就此将这个话头给了了,但什么都没问出来总觉得不甘心,强撑着道:“陛下……”
心中酝酿好的话刚说出两个字,却被突然响起的扣门声打断了,二人一齐偏头看过去,邵和带着二狗子站在门边:“陛下,傅相求见。”
自谢闻灼开始忙碌,傅知怀乐得在宣景殿见不到他,来这里的次数就多了很多,常常清晨时分过来,黄昏时才走。
他来得正是时候,燕稷笑笑,命邵和将傅知怀宣进来,魏现坐在边上,心想一个燕稷原本就已经够气人,若是再加上傅知怀,他今日是别想好过,就开了口:“陛下,草民还有些物件要购置,就不打扰您与傅相了。”
燕稷知道他在宣景殿待了半月一无所获,此去肯定不简单:“先生去便是,邵和跟着吧,帮先生拿拿东西,一定要周到。”
邵和应下,魏现躬身后也退了下去,二狗子原本想和邵和一起去,但它向来不喜欢魏现,就没跟去,转身又想上前近距离观看傅知怀的美颜盛世,被饲主嫌弃瞥一眼后伤心欲绝,耷拉着耳朵跑到了外面长廊角落趴下。
燕稷对此毫无同情心,挑眉看向傅知怀:“你怎么又来了?”
“燕小九,过河拆桥这样的习惯可不好,而且,就算你不欢迎我来,对它呢?”傅知怀道,说着从桌下将带来的桃花酒拿了上来,“喜不喜欢?”
燕稷不为所动:“你还好意思说,我生辰时说好了不送桃花酒,结果还是没变,就是多了一个柳木圆环,还和贺将军送的一模一样。”
“……贺戟也送了?”傅知怀眼睛一闪。
燕稷嗯一声,也没太在意,转了话头:“不过说真的,你最近虽然来的勤,但看着不像是闲着无事的模样,倒像是在躲什么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傅知怀沉默几秒,“这几日只要我回府,迎面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京中适龄官家女子的画像,生辰八字和性情在边上写得一清二楚。”
相亲之痛。
燕稷不厚道的笑起来:“既然如此,你也老大不小了,干脆遂了老丞相的意选一个罢了,久了容易出事。”
傅知怀不置可否,低头去拔酒罐上的酒塞:“二十年都没出事,现在更不会,而且你不也还是一个人么?”
其实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燕稷摸摸鼻子,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欢喜和小羞涩。傅知怀没看见他的神情动作,抬头时见后者面上已经如常,伸手将他面前杯子斟满:“趁着邵和不在我才敢拿出来,说好了,只能一杯,否则他饶不了我。”
还有可能被某些有心之人借着你酒醉占便宜。
“怂。”燕稷捧起酒杯,抿一口后满足眯起眼睛,“朕喝过不少桃花酒,说起来还没能有别人酿得比你更好,这大概是你唯一的优点了。”
他年少时也总爱这么说,傅知怀听了,面上闪过笑意,挑眉开口:“这还不是被你从前逼的么,爱挑剔的狗脾气,而且……”
之后的话,却在看到燕稷手腕时戛然而止。
掩盖在绛红色佛珠在下半隐半现的红线,颜色鲜明,在入目的一瞬间让傅知怀眼睛一片刺痛。
他分明记着,谢闻灼手腕上分明也有一条与之一模一样的红线!
红线。
姻缘牵结。
背后含义不言而喻。
傅知怀瞳孔骤然收缩,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话没说完就没了声音,燕稷奇怪看他一眼,发现后者视线凝在自己手腕上,也低头看过去,而后耳根一热,垂袖将佛珠和红线一起遮住,面上有些不自然:“怎么不说话了?”
傅知怀认识他这么些年最是清楚他的性子,心下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思绪一片混乱,数不清的情绪混合在一起落在他的心底,五味杂陈也无法形容。
他低下头,嘴里逐渐尝到苦涩味道,沉默了许久,竭力平静着对上燕稷的眼睛:“燕小九……你心上可是有了人?”
傅知怀在燕稷心里算的上是发小的存在,少年情怀比天大,如今被他这么直截了当问出来,燕稷摸摸鼻子,眼神不自觉开始飘忽:“这,好吧,明成,其实我……”
之后的话还没说出后,傅知怀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桌面被他撞到摇晃一下,酒罐摇晃几下后倒下,一声闷响后酒水很快打湿桌面,又沿着边缘滴落下来,
燕稷起身避开:“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身上有没有沾到?”
话刚说完,就看到傅知怀身上已经被酒水浸成暗色,便从边上拿了布巾递过去。傅知怀却没接,浑浑噩噩站在那边,手指紧紧攒在手心,半晌,颤抖着声音开了口:“陛下,臣突然觉着有些不舒服,便先离去了。”
燕稷看着他湿漉漉的衣服,想着寒冬这么出去肯定不好受,下意识想要上前拦他,手刚要碰触到后者衣袖,却在对上傅知怀的眼睛时顿住了。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乌黑,燕稷曾经在那里面看到过许多情绪,欢喜宁和平淡睿智沉稳,林林总总聚在墨色里,太多太多,却从来没有哪一次是这样。
黯淡无光,无边暗色布在深处,挣扎落寞和痛苦融在里面,刻骨般的伤心。
燕稷愣住了。
傅知怀在他停顿的同时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用那双溢满伤心的眼睛看他一眼,转身出了门,他走得并不稳,脚步凌乱跌跌撞撞,没有再回过头。
燕稷呆呆站在后面,脑海中尽是谢闻灼最后一眼看过来时的画面,他愣着,直到傅知怀离去许久才回过神,低头看向一片狼藉的桌面。
心里就突然咯噔了一声。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