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断崖下是一片松软的沙滩,前方是黑夜中波涛汹涌的大海,卷来阵阵夹杂这水汽的寒风。
我睁开眼睛看着四周,疑心自己是在阴曹地府。这时,忽有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住我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到怀里,急切地问道,“清锁,你怎么样?”
这是宇文邕的声音,这么真切,原来我真的没有死。我抬眼看他,他的眸子在暗夜中亮如寒星,其中溢满了温柔的关切。我胸口一酸,张开手紧紧地抱住他,语无伦次地说,“宇文邕,我们活下来了!太好了,我们都没有死……”
他手上一加力,将我揽到怀里,轻轻抚摸着我的发丝,片刻后怜爱地抬起我的脸颊,柔声说,“清锁,你刚才叫我什么?”这时,他的眼神忽又一紧,仔细看着我的脸庞,说,“怎么会有血?你受伤了吗?”
我摇摇头,心中五味杂陈,说,“你总是问我有没有受伤,却忘了自己也会痛么?”我俯身察看他手臂上方才被刀尖划破的伤口,还好并不是太深,可是依然血流不止,染红了大片衣衫。我轻轻撕开粘在他伤口上的布料,问,“疼么?”
宇文邕摇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瞳仁深处竟似有几许甜蜜。我站起身,用手舀了一捧海水回来,细细洗净他的伤口。海水中有盐,触在破开的血肉上一定很疼,可是他却似无知觉一样,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我。
略一迟疑,我已经解下腕上的兰花手帕,轻轻包扎在他伤口上。
宇文邕眼神一动,忽然沉沉地问,“你……舍得么?”
我微微一怔,只见他正看着那片兰花手帕,眼色暗沉。我垂下头,轻声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但是,这一瞬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宇文邕眼神一颤,像是受到了触动,回手深深将我抱在怀里,下巴紧紧抵着我的额头。伏在他胸前,我能听到他快而有力的心跳。他低下头,双唇印在我额头的发际上,一点一点向下,轻柔地划过我的眼睛,鼻子,最后狠狠落在我唇上,急切而又灼热……我忽然不知该如何拒绝,甚至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吻本来很轻柔,可是此时忽然激烈得几乎让我窒息,舌尖深深地探入我口中,像是在索求什么……
我浑身无力,双手抓着他的衣襟,似乎都无力支撑起自己的身躯,只是无助地喘息……宇文邕翻身将我按在身下,气息灼热,沿着脖颈吻向我的耳垂……
松软的沙滩在深夜里泛着凉意,一轮月牙般的残月散发着微弱而冷感的光。夜里很冷,可是此时我浑身都热起来,本就已经疲惫不堪,此时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他的吻滚烫却温柔,让我知道我还存在……可就在这时,宇文邕忽然停住了动作,眼中有极力压制的欲火,他伏在我身上,喘息着说,“清锁,不可以在这里……我要给你最美的楼宇,我要让你在属于我们的地方,真真正正地属于我。”
我的呼吸起伏不定,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叹息,双手抚摸着他凌乱的发丝,轻轻地说,“宇文邕,你这个傻瓜……”
我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心甘情愿地为我陪我一起死?我又能给他些什么,值得他把我捧在手心里,如珍宝般对待。
他自语般地说,“清锁,你知道么,如果现在是一场梦,我宁愿永远不要醒来。我终于知道,原来在你心里,也有我的位置……”
说着,他站起身横抱起我,往背风的一处岩石走去,他将我放在大石凹处,坐在我身边,将我环在臂弯里,轻声地问,“冷么?”
我摇摇头,双手环住他的腰。或许只有两个人的体温,才能扛过这样寒冷的夜。我在他怀里微微侧头,望向寡淡月色下好似一团黑雾的海面,打趣说,“可惜那些杀手还在附近,所以不能生火。不然你我围着火堆看海,还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呢。”
他轻笑,说,“你喜欢海么?那以后我就在海边建一处别苑,你若喜欢,我每年都陪你来看海。”
这样的许诺,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听呢?我浅笑,说,“你并不是奢华的人,却为我兴建忘仙楼。现在还说要在海边建别苑,难道真要为我做昏君么?还是想让我背上狐媚惑主的骂名呢?”
说到“昏君”,我忽然想到大冢宰宇文护,神情严肃了些,说,“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在追杀我们?看样子似乎是冲我来的,难道是元夫人派的人?”我抬起头来看他,说,“对了,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不是让楚总管瞒着你了么?难道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宇文邕把玩着我垂下来的一缕发丝,一副宠溺的表情,说,“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我轻笑,在他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宇文邕忽然叹了一声,说,“楚总管是个守信用的人,答应你之后,果然没有告诉我你离开的消息。是我第三日去找你,却寻不见人,威胁说要治碧香的罪,他才把你的行踪告诉我的。”
他轻轻拨弄我的长发,说,“清锁,你能明白我当时的那种心情么?那种害怕的感觉,你已经让我体会过许多次了。怕失去你,怕再也见不到你……怕有人会伤害你,更怕你是自己想逃,再也不愿回到我身边。”
我心中一酸,油然生出一种歉疚和惭愧,低低地说,“邕,对不起。”
他微一侧头,下巴轻轻抵在我头上,柔声说,“傻瓜,你没有对不起我。你看,你已经肯叫我名字了,所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带着一队府里的侍卫连夜赶路,才在这里追上你。”他握住我肩膀的手紧了紧,似是有些后怕,自语般地说,“还好,你现在就在我怀里,安然无恙。”
我闭上眼睛,只觉这个怀抱如此温暖。片刻之后,我说,“那些杀手会是谁派来的呢?只有元夫人知道我的去向,可是没理由是她啊。”
宇文邕眸光中有一丝冷意,说,“宇文护要废掉皇兄的事,朝中许多势力都看出了苗头。尽管只是做傀儡,却也有许多人想抢那个皇位。恐怕那些人是冲我来的,毕竟现在看来,最有可能代替皇兄接掌帝位的人就是我。”
我想了想,说,“我的马车是从司空府出来的,包得严严实实又是前往京城,他们误会车里的人是你并不奇怪。可是上次我在司空府里遇到的刺客呢?那个人绝对是冲我来的,背后又是何人指使的呢?”
我抬头看一眼宇文邕,他眼中有同样的疑惑,我说,“……你是不是也认为,那天的事是她做的?可是,无论如何,她没有理由对你不利。”
他应该知道我是在说谁。--颜婉,这个女人的手段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见识过的。我在司空府住了一个月,虽然刻意避开不想见她,可是她居然没有自己上门来装模作样一番,可见她对我的敌意已经那么明显,连装都懒得装了。
宇文邕认真思索片刻,说,“我也怀疑过颜婉。可是她现在每天都呆在司空府里,与外界并无联系,背后也恐怕没有这么大的势力。”
她背后的势力是天罗地宫,还不够大么?可是这话我并没有说出口,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添烦乱。关于颜婉,虽然我没有证据,可是这是一种直觉,宇文邕对我越好,她就会越沉不住气。可是如果说那晚刺杀我的人和今天的杀手是同一伙人,那么就有可能不是她了。
越想脑子越乱,我在宇文邕怀里蹭了蹭,一手抚上他的胸膛,抱怨说,“哎,我就那么招人恨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想杀我?越想越心烦。”
宇文邕却按住我的肩膀,声音有些古怪,说,“清锁,别乱动。”我有些诧异,又调皮地在他怀里蹭了蹭,抬眼瞄他,说,“怎么了?”
他身体微颤,眼中像是燃起了一簇迷离的欲火,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在克制自己,一双好看的薄唇压在我额头上,薄怒又缠绵地叫我名字,“元清锁!”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避开他的目光,老老实实地趴在他怀里不动了。此时夜色正浓,星光隐没,大海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雾,忽然觉得此时此刻,恍惚如梦境。我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可以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心跳……让我忽然觉得温暖心安。
我闭上眼睛,一阵疲惫涌上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二.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舒适的马车上,车身轻微的摇晃着,应该是那种四平八稳的大马车。我舒展了一下酸痛的筋骨,似乎很久没这样睡个好觉了。揭开车帘,明媚的阳光洒进来,一阵熏暖。
一片明丽的金辉中,宇文邕正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走在我旁边,他此时已经换了一身褐色布衣,金冠也拿掉了,只用一匹布条简单地系住头发。可是依然气宇轩昂,他侧过头来看我,微微扬起唇角,说,“清锁,你醒了。”
我把手搭在车窗上,歪着脑袋看他,好奇地问,“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宇文邕抿唇一笑,装模作样地说,“在下是新来的车夫,护送小姐回府的。”
我忍俊不禁,脑海中一下子回想起昨夜发生的种种,说,“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是要回司空府么?可是我还要去元夫人那儿啊。”
这时楚总管骑着一匹枣红马从后面走上来,看见我,忙作个揖道,“属下护驾来迟,昨夜让大人和清锁姑娘受惊了,还请您恕罪。”
宇文邕瞥他一眼,淡淡地说,“这次看在清锁面上,就这么算了。可是下次,若让我知道你有事瞒我……楚临西,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楚总管低垂着头,额头上渗出几处冷汗,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说,“属下遵命!”
我见此状况,急忙出来打圆场,笑着说,“还好只是一场虚惊,大家最后都安然无恙。再说也算因祸得福嘛,让我们发现了那么美的一片海呢。”
宇文邕一拉缰绳,策马靠近了我,忽然伸手覆在我手背上,沉沉地说,“若不是因为那片海……你以为楚临西办事不利,还可以活到现在么?”
我怔了怔,想起昨晚的事,脸颊微微一红,放下窗帘,转身躲到了马车里。
隔着车帘,清晰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风里,那么清亮,仿佛天空中高远的云朵。
宇文邕……我,真的喜欢上他了么?
行进了很长一段时间,马车忽然停下来。我有些诧异,也正好想下去走走,揭开门帘,却见宇文邕正等在马车门口,他朝我伸出手来,说,“清锁,下来吧。”
我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天边漂浮着绯红的流云,大片大片的就像被红墨晕染的蓝色绸缎。
秋高气爽,我忽觉惬意,抻了个懒腰,原地转了一圈,裙裾低低地飞起,就像含苞欲放的花蕾。前方是个十字路口,回头只见宇文邕正定定地看着我,他眼中有不舍,又有一种柔软的宠溺,他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将我拉近到他的身边,说,“清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尽快回来的。”
我一怔,说,#你要去哪里?”
宇文邕望一眼往北的分岔路口,简短地回答,“皇宫。”他低下头来看我,将我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要去救皇兄啊。这计策还是你想出来的,再不去恐怕就要错过时机了。”
我急忙说,“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想办法让宇文护更信任我们!何况依照我们的计划,我现在本来就应该去元夫人那里的……”
宇文邕摇摇头,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不行,我不会让你再为我冒险。这些事我一个人可以处理,你只要安心等我回来就好。”
我不甘心,还想再说些什么,宇文邕却用拇指按住我的唇,轻轻摩挲着,口气是不容置疑地,说,“清锁,你就呆在司空府,哪儿也不要去。我会派更多的人保护你。……只要你平安无事,就算是帮了我。”
我垂下头,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小声地问,“你是怕带我去会连累你么?”
他轻轻扳起我的下巴,大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像是在哄小孩子,说,“清锁,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宇文邕很近地看着我,双目灼灼。瞳仁里的热度那么清晰,我心中一颤,急忙错开了目光。
……我这是怎么了,是在跟他撒娇么?这样依依惜别的场面,多像一对不舍的爱侣。我跟他之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走到了这种剪不开理还乱的境地?
我咬了咬嘴唇,后退一步,说,“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快走吧。”
宇文邕转身走出两步,接过楚总管手中牵着的白色骏马,翻身跃上,墨色刘海在风里潺潺晃动,身影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柔美。白色骏马扬起前蹄正欲发足狂奔,宇文邕却忽然狠拽一下缰绳让它停在原地,深深看了我一眼,忽然朝我伸出手来,说,“这个还你。”
我抬起头,只见他手里正握着兰陵王送我的兰花手帕,上面还沾着他的血迹。我下意识地接过来,怔怔地攥在手里。
宇文邕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里是深沉的笃定和一抹飘忽的惆怅,说,“清锁,我给你时间去忘记。记住,再见面的时候,你心里只可以有我一个人。”说罢,他抽紧了缰绳,调转方向往另一条路行去,马蹄奔腾,激起大片尘土。
夕阳西下,我望着宇文邕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背影,手中攥紧了那片兰花手帕,只觉自己的心绪就像风中干枯的柳条,摇摇晃晃地被风吹乱成一团。
三.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坐在马车里,呆呆地望着窗外。兰花锦帕已经被我收到袖袋里,不想看见,也是不敢去想。
……有时候剖析自己的感情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不得不去把那些凌乱的过往从记忆深处抽出来,曾经的苦和甜,如今也都成了惆怅。
比如兰陵王,他曾经那样接近地将我抱在怀里,依稀还记得他身上独有的淡淡芳香。可是他也给过我伤害,他总是让我空等,将我倾注在他身上的真心辜负。
而宇文邕,他……
他对我好得让我心疼。
……或许爱或不爱,原本就不那么黑白分明,中间也有许多或深或浅的灰色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