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衡忽然凌空跃起,两朵银莲在红彤彤的夕阳下绽开,一如上次在讲武场上她猛追慕容钺,这一次她也跟个旋风般,以极快的速度席卷如潮,朝高湛身边掠去!
许多南陈将士看到这一幕,都震撼住了,那是双枪莲花!
威震四海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双枪莲花,先前双枪莲花将翠娘子杀于阵下时,双枪莲花和霄云郡主的传说开始流传整个江南,没想到驻守在临安远离战场的将士也有机会看到双枪莲花。
苏玉衡那匹汗血宝马在阵中随着她的身影往前冲,时左时右,紧随苏玉衡的节奏。
“杀….”
苏玉衡面色冷如霜雪,傲如雄鹰,她的银莲在晚霞的映射下血光闪闪。
整个战场浴血飞洒,每个人脸上血迹斑斑。
远处的甘常看到她出现后,陡然色变,僵直的面孔越发狰狞,他朝墙头上看了一眼,一个早埋伏好的狙击手躲在城墙垛上,悄悄拔起弓箭,对准高湛的后背。
不远处高洋神情凶悍地扑来,他气势如虹,气焰如血,他只盼自己能尽快来到哥哥身边,他要给他守好身后。
整个战场如修罗地狱,战事惨烈,高湛杀到城下的五千人与南陈的一万多主力尸积如山,头盔下挂着不少头颅,下颚还低着血,整个战场血水横流。
这是高湛以身为刃帮北睿杀掉的对方最后一只力量,也是甘常给北睿的一个代价!
高洋和苏玉衡身后的战士神情坚定而又木然,一个个拿着长枪短刀红了眼,可偏偏那一双双眼眸格外亮,亮如星辰。
一波又一波的厮杀声淹没了南陈将士,阵中的高湛眼见苏玉衡和高洋奔驰过来,他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他的坚持值了!
以偏军的实力扛起了主力的大旗,他是高湛,南境闻之丧胆的战熊!
他面朝夕阳的笑容,镀上一层金色,那双黑亮的眼眸褪去了往日的锐利,而是带着某种欣慰和希冀看着自己的战友和亲人!
霎时,离箭撕裂了朔风,毫无预料地插入了高湛那破口的银甲后背。
高湛身子一僵,眼眸一瞪,“噗!”爆出一团血雾,他那高大伟岸的身躯忽然栽了下去!
“高湛!”
苏玉衡心冲到了嗓眼,喉咙嘶哑,她断喝一声,一记飞镖朝那墙上那射暗箭的人丢去,那人应声而倒。
苏玉衡踩着人头朝高湛掠去!
高洋看清高湛栽下去后,他眼珠子快爆出来,“杀!”
他举着长矛带着他的战熊队,势如破竹,朝甘常杀去,他要为哥哥报仇!
就在此时,这片战场的身后再传来一道铿锵的吼声,
“洋儿,去攻城门,甘常交给爹爹!”
所有高家军听到这个声音,无不热泪盈眶,国公爷来了!
高翔带着他的亲卫踩着几匹战马径直朝甘常奔去,甘常也毫不退缩,似乎等着要血战一场,举矛迎杀过去。
高翔举着长刀,舞得虎虎生威,即便他的动作不如年轻人快,可一招一式甚有章法,长刀挥过,血雾四洒,头颅腾飞!
高翔手法极其血腥,这才是主宰着战场的老将作风!
高洋见状则朝高湛奔来,“哥哥!”他眼眶酸痛,可他忍住泪水,哥哥怎么样了?
然而此时,苏玉衡已经接住了高湛的身子,高湛口吐鲜血不止,气若游丝。
苏玉衡瞅着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可知伤口太多太多,“高湛…”她大哭。
可饶是如此,她红着眼朝高洋嘶吼道:“高洋,去攻城门,一定要拿下临安,去!”苏玉衡嘶声力竭地哭喊着。
去夺得高湛用生命换来的荣耀,去捍卫属于高家军的勋章!
高洋牙齿咬破了嘴唇,扭头望着城门,扬起长矛,高喊一声,“高将军,随我攻下西门!”
“诺!”
除了高翔带来的一千将士依旧与甘常那八百将士厮杀在一块时,其他所有北睿兵将如潮水般随着高洋朝西门涌去!
高洋背负高家军的使命,去替哥哥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残阳消尽,暮色苍苍,高翔长刀一举割下了甘常的头颅,南陈兵士弃甲溃败。
苏玉衡紧紧抱着高湛痛哭,“高湛…”她心痛呀,没想到甘常宁愿弃临安只要高湛一条命!
是啊,这是北睿攻下南陈的代价,损失了一代英豪!
高湛身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上半身倒在苏玉衡怀里。
高湛微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可他还在微笑,“苏丫头…谢谢你来救我,临死前还能见到你,我开心…别哭…丫头别哭…”
苏玉衡泪如泉涌,她嗑在他头顶,哭得肝肠寸断。
四处硝烟弥漫,浓烟滚滚,鼻尖充滞着血腥味,
百战沙场铁衣碎,日暮髑髅皆作灰。
“高湛…”她很想去挽救他,可她知道已经没有办法,就如那夜的韩彦筠般,此刻高湛也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已经褪去了血色。
与这片肃杀的战场不相符的是,高湛脸上挂着祥和的笑容,她知道他是回光返照。
“丫头…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高湛忽然笑着问她,
苏玉衡摇头,俯身望着靠在她臂膀上的高湛,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就是停不下来。
高湛看着她,恍惚一笑,“她曾说…如果这辈子打不赢她,就别想成为她眼中的英雄….”
苏玉衡闻言心痛如绞,这是前世她跟高湛说过的话,那个时候她锐气太盛,谁都不放在眼里。
“不…不是的,那个时候她不懂事….不算数…”她跟个被人误解的小孩子般,哭得很委屈。
高湛笑了,缓缓开口,“我就是…想听她夸奖我一句…我想成为她心目中的英雄….”
“嗯嗯!”苏玉衡使劲点头,“你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从来都是,从你带着她在庆山狩猎,帮她打到一只野鸡烧给她吃时,你就是她眼里的英雄…”
这绝对是高湛听过最美好的话,他没从前世的杜霄云嘴里听到,终于从今生的苏玉衡这里听到了。
他死而瞑目,了无遗憾。
“好,替我谢谢她…”
高湛深深望着她,“丫头,你既然活了下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知道吗?”
“嗯嗯!”苏玉衡使劲点头。
“湛儿!”恰在这时,高翔奔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高湛的手,“孩子….”高翔很想忍住泪水,可泪珠儿在他眼眶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滚了下来。
高湛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道:“爹爹….别伤心……南陈已平,四境归一,这最后一战是我高湛打的…孩儿死得其所!”他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听了他这话,高翔擦了擦眼角,朝他重重地点头,而苏玉衡还嗑在他头上使劲地哭。
不舍,这是南陈最后一战,偏偏高湛殒命于此,她痛心哪!
这是她的战友!
犹然很多很多年前,二哥哥带着三岁的她上街去买冰糖葫芦吃,那个老头只剩下最后一根,二哥哥正要付钱拿下来,偏偏被一个咋呼呼的小子给抢去了,“我弟弟也要吃!”高湛冷哼哼地说,
二哥哥二话没说,跟高湛打了一架,打到半路,高湛手中那冰糖葫芦一飞,被她给接住了,然后她吭哧地咬着冰糖葫芦,看着高湛被二哥哥打得落花流水。
自那后,高湛知道他们是杜家的兄妹,便缠到了杜家来,从此杜家再无宁日。
还记得,他曾气呼呼对她说:“你再凶,以后嫁不出去了!”结果被她打了一顿后,他又半认真半开玩笑地笑道:“你放心,大不了我娶你呗!”
还记得,他跟她第一次并肩作战,他送了她一块马鞍,坐起来,软软的很舒服,他笑嘻嘻地说,叫我一句哥哥,我以后罩着你!她娇俏地飞了他一个眼刀子,有本事打过我再说!
还记得十五岁那年,他说他下次回来就能打过她了,可他还没回来,她却被斩头沉江。
还记得他帮她收了双枪莲花,还记得……
太多太多,他们是浴血共战过的同袍战友!
苏玉衡眼泪流干后,高湛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永远沉了下去。
苏玉衡仰头闭目,悲切难当。她没注意到,高湛闭目时,嘴角含笑。
他是横行京城的小霸王,他是疆场上横扫千军的战熊,他是名震四海的襄国公府世子爷,平南之战他功勋卓著。
今日过后,他用自己的鲜血把高湛这个名字刻在了华夏大地,将来,青史讲述平南陈之役时,会永远记下高湛这个人!——
高洋带着几千高将军杀入临安时,夜色降临,华灯初上,江南临安的醉烟楼里依旧纸醉金迷,浮华满天。
高洋径直杀入皇宫,与盛放攻破宫城,直到半夜子时,他方把所有南陈的皇族给控制住,随即第一个抓到了准备投井自尽的南陈末帝陈允章。
次日一早,高洋将高家军和北睿的旗帜插在了临安四面城墙上!
知道哥哥殒命后,高洋一刀斩落南陈城墙上的展旗,仰天长啸,悲痛不已。
十天后,朝廷发来嘉奖令,可高洋和苏玉衡无暇去听那浮华艳词,他们忙于整军安抚南陈民众和降兵。
萧翎走之前曾留下一批培养了多年的幕僚和干吏,这个时候,他们起到了作用,帮着理顺南陈一带的民政。王谦则安然驻守在江州一带,把江州、粤州和湖湘均纳入了西梁领地。
根据皇帝旨意,信王驻守临安,料理南陈一切事宜。高翔将在南境安顺后,带着南陈百官和皇族返回洛阳,再行驻守襄阳。
萧翎知道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设法让病恹恹的信王母妃曲淑妃逝世,暗地让太子施压逼信王回京,改让高翔驻守临安一带,对于太子来说,信王威胁远远大于高家,皇帝被逼无奈,再下圣旨,召汉王携南陈皇族官员回京。
此前苏玉衡与高洋先启程,七月初七那一日,他们扶着高湛的灵柩回京。
闻讯的秦少游骑着战马来到南郊三十里来迎接。
他远远看到苏玉衡一行人出现在洛阳南郊那片原野时,他下马狂奔过去,直到摸到了高湛的棺椁,他方泣不成声。
“当年…他曾戏说过,大丈夫生当报国,马革裹尸还方是我辈志向!”秦少游吸着鼻子,狠狠抽泣,
“没想到…他真的有这么一天!”
秦少游不知道该惋惜还是该祝福,是啊,他该祝福,甚至是羡慕,他死得其所,他青史留名,万世流芳。
“高洋…”秦少游忽然抬头望着他,
高洋依旧一袭黑衣,清俊冷逸,一双眸子黑如深潭,里头翻腾着不屈和悲切。
那是他哥呀,这个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人人都说高翔宠高洋,可高洋知道,平日里里外外,护他最多的是哥哥高湛。他们母亲早死,他就是高湛一手带大的。
别人都以为他哥哥咋咋呼呼,其实高湛粗中有细,至少在他的事上永远是最用心的一个。
高湛一死,他整个心脏像没了一样,空空的,失魂落魄,要不是高翔还在,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你该挑起高家的大梁了!”
秦少游看到他茫然悲伤的眼神,忽然说道。
高洋微微一怔,目光低垂落在高湛的灵柩上,重重点了点头,
是的,他要照顾好哥哥的儿子,他要保护整个高家,以前哥哥的担子现在由他来挑!
年少的肆意风华已经不在,他们都成了守护万家灯火的逆行人!
三人一行默默回城,洛阳正南门外,许多百姓哭着迎接高湛,可谓是全城泣,百鸟悲。
百姓和一些与高家交好的世家子,以及部分朝廷官员随着高洋一道把高湛送回高家。
苏玉衡进去时,见高湛的妻子世子夫人一袭白衫立在厅外的台阶上。
“嫂子,节哀….”苏玉衡眼眶一酸,热泪滚滚而下,
世子夫人哭着笑了笑,望着高湛的灵柩眼眶刺痛,原本她是个丰腴的少妇,不过半个月,整个人消瘦如柴。
“我早知道…他有这么一天….我不难受…”她话这么说着,眼眶的泪水如泄了闸门的洪水般宣涌而出。
“他醉酒回来后,还总是笑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他从来不惧生死,他从来笑傲沙场,他是这世间最雄伟的男人!”世子夫人说到最后抱着灵柩棺头哭了又笑了。
荡气回肠沙场剑,风云残败夕阳血,青史留名千年后,英雄冢上草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