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臻番外》
慕臻爱恋锦葵公主,要从五岁那年说起。彼时,公主已经十三,少女的风姿初露端倪,袅袅婷婷,绰约宛若仙子。慕臻还是一团浆糊的年龄,粉粉的一团,雌雄莫辨。因着她比几个兄长更有着几分小聪明,爷爷慕勋着实深恨她为何不是须眉男子,不能将偌大家业传给她执掌,连名字也不许取父亲属意的“慕贞”二字,力排众议,大手一挥改为“臻”字,意在武艺文才都臻化境。
这年的春节的饮宴上,爷爷又说起此事,几位兄长都不敢忤逆长辈,敢怒不敢言,只对慕臻侧目而视。慕臻见哥哥们都如此没有风度,干脆歪在奶娘怀里甜蜜蜜笑着补刀:“祖父,慕臻便是女子又如何?国之大事您说了准一半,家中大事自然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您喜欢,谁继承慕家都没有问题的。若是祖父选中了我,慕臻自问,那一点担当还有,定然不会叫祖父失望。”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哥哥们的眼刀飞得越发缭乱。若是目光可以杀人。当天的小慕臻已经死了千儿八百次了。
慕勋听了,却是大喜过望,竟然真的将她一个五岁女娃娃的梦话放在心上,存了将这小的孙女儿当成接班人来培养的心思。当然,彼时大家都没料到慕老爷子会动真格儿的,不然,慕臻的小命只怕也早就不保。
就连慕臻自身,也没有料到祖父如此不拘一格。长大以后遇到缨国来的太子妃,聊到这一段时,太子妃点评说:“你爷爷真是脑洞大开。”虽不明白脑洞是个什么洞,但隐约觉得太子妃,说得对。彼时的家宴上,她说那一句话,听起来铮铮铁骨,其实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好杀一杀哥哥们的锐气,教他们做一个学会疼爱妹妹的兄长。
却哪里想到,这一时的口舌之勇,给自己招来了长达十数年的折磨。
不知是哪一个倒霉催的早上,家下人突然闯进小慕臻的闺房来,将睡梦之中的她摇醒,在她睡眼惺忪之际,就给她穿戴好一身男子的装束,小辫子也不给她梳了,剃掉部分鬓发,梳成小哥哥那种小抓髻。
看到地上碧青的落发,小小的慕臻愣了愣,接着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着嚷着要找娘。
那抱着她的仆妇悄声嘘道:“少爷别说话,从今以后,那个不是你的娘了。老爷做主,把你过继给大房里的太太做儿子。”
慕臻噗地哭灭一个鼻涕泡,泪汪汪道:“你胡扯什么?我是小姐,几时成了少爷?你没吃油,眼睛坏掉了是不是?还有我娘好好的,为什么不让她做我娘了?大太太又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做她的孩子?我成了别人的孩子,我娘该多么难过……”
见她连珠炮似的,仆妇忙捂了她的嘴,悄声说:“少爷别这样。自今以后,你要出息了,要长进了。你出息了,哪个太太都会喜欢你。走,咱们这就去给大太太请安!”
慕臻觉得这人简直脑子有毛病:“我不要别的太太喜欢我啊。她们喜不喜欢我关我什么事?我要我自己的娘!”说着挥舞着小爪子,挣扎着就要下地。
但那仆妇胖壮如牛,是十个慕臻加起来还多,岂是小小的她所能撼动分毫的?到底一个夜叉探海式捞了她,径直拐带到大太太屋里去了。
仆妇代她请了安,又带着她跪在地上,慕臻还是泪眼汪汪的,抽抽噎噎吸着鼻子。
大太太是清荷郡主,由皇帝赐婚下嫁到慕府。郡主的爹,乃是皇帝的堂表叔,所以自打来了慕家,除了慕老爷子,其他人一概不放在眼里。一味地举止骄奢,不能摆脱皇族远亲的富贵毛病。好在慕家原本也不是负担不起,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一样,她嫁来了数年,却始终没有子嗣。所以这个正房的位置,若非娘家势大压得住,早就岌岌可危了。
而慕臻的娘,先前不过是给她父亲书房点灯的小丫头,原是卖油翁的女儿,小名儿叫做绿罗,家里穷养不起了,为了保住他们家的独苗香火,于是把这个女儿丢给人牙子,卖了几两银子。
慕家买她进府里时,她才不过九岁出头,原是卖倒的死契,一日为奴,终身为奴,原是永难翻身的。谁知天长日久,主仆两个渐生情愫,以至于慕臻的爹和祖父说了,娶了她在房内做小妾。慕臻她娘通共只生了慕臻一个,所以视慕臻如性命珍宝。
她简直不能想象,如果她成了别人的孩子,娘亲该是多么地伤心。
只见大夫人也刚起没多久,慵懒地梳着妆。梳完发式,又对镜贴好了花黄,再着两个丫头缓缓地,用凤仙花的花汁给她染指甲。
一般来说,这染指甲有清早染的么?慕府里的女眷,由来不是这个规矩。都是下午闲了时,或掷围棋作耍,或是打双陆或牌九,玩得腻味了,再着小丫头去采了花来,淘澄上明矾,几个小姐妹一并染就。染好了还要互相比较谁的更美更水灵呢。
这一清早在这里染指甲,还当着慕臻的面,只管把她晾在一旁,无非就是给脸子瞧罢。被晾了大半个早上,也没吃上什么东西,饿着肚子,渐渐的前胸贴到了后背。有人给大太太进了一盏汤来,她缓缓地喝了一口,总算对地上还跪着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慕臻站起来,腿有些发麻,跌跌撞撞地,才走了没两步就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大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对旁边要去扶她的丫头喝命:“站住!老爷子年纪大了,猪油蒙了心,好东西吃多了糊住了脑子,要让这黄毛丫头做这家的幼主呢。既然是咱们慕家未来的栋梁,总不至于连自己站都站不起来吧?你说是不是?我的乖儿子?”
慕臻咬了咬牙,努力了几次总算站直了,握紧了拳头站在那儿笑道:“大太太,您叫我过来什么事?”
大夫人看着她,似有赞叹之意地点了点头,努了努嘴,让小丫头把参汤递给她:“这是我的,你们慕家人等闲吃不上。你既然过继给了我,我就把它赏给你了。”
慕臻咬着牙,憋着两眼泪道:“我不饿。”
“你饿不饿、喝不喝都不要紧。我现在是你的母亲,我赏了你东西,你不得磕头谢恩么?”
一旁的仆妇膝行过来拉拉她衣角,悄声道:“少爷,你快些吧。”
慕臻为了早点从这个地方出去,于是跪下了,磕了一个头,奶声奶气道:“多谢大夫人。”
“叫娘。”
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多谢娘。”
清荷郡主这才满意,笑道:“你爷爷求准了皇上,让你去给太子做伴读。我的儿,这世家子弟成百上千,可不止你一个出挑的,你此去可要给为娘和慕家长脸。”
慕臻愣了一愣,咬着下唇不说话。
容予的名声在外,她是知道的。什么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吹得天花乱坠。因这名声,她不由得又有些神往。若是能与这位太子爷师出同门,那想必是再好不过的了。曾经一时兴起也求过父亲,要去这独孤家的待月山庄拜师学艺的。父亲笑问:“你去了,你娘亲岂不思念?”便知这次未必是父亲的主意,大约还是祖父一意孤行。
后面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她进了待月山庄,成了小太子的伴读书童。整日坐在那个叫容予的小子身边,听着先生之乎者也一大通瞎扯。撑着下巴打哈欠。容予此人,据她看去,与木头无异,丝毫情趣不知的。譬如先生布置十页书,他必要读三十页方罢,下次先生讲习时,好显摆他的聪明。
课后要写钟王的蝇头小楷,明明只有四五页的任务,那容予便活生生地赶出十数篇才肯停笔,且手速傲人,常常慕臻写完一张油竹纸,他五张已然写完。再有,习武时,是师父独孤欲绝对他们亲身指点,规定只需练一个时辰即可,练武犹如吃饭,亦要懂得节制,不可放纵,方是处常之法。
然而容予这个混蛋!他竟然闻鸡起舞,清晨练一个时辰,晚间,还练一个时辰。有时候字写累了,也会跑到后院子里去练剑。把师傅的叮嘱当成耳旁风!
也不知他瞎忙些什么劲儿,不已经是太子了么。等他爹驾鹤西去了,他登基就是皇帝。往上也没有什么晋升空间了。所以慕臻实在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如此拼命。
他拼命不要紧,害得一个慕臻欲哭无泪。你身边只有这一个小伙伴,偏他如此努力。两人无论师傅还是先天条件,抑或家世背景,说句大不敬的话,其实都是差不离的,你若是落后于他,当真贻笑大方,也辜负祖父的心意。于是搞得她一个极懒散的人,也不敢偷懒。兢兢业业地习文习武。
原本山中无甲子,岁月易过,倏忽已是半年,竟然见到了命中的因缘劫。
锦葵上山来瞧她的太子侄儿。山上纷纷的落雪之中,一个穿着大红袄子的美人忽然现身,踏雪而来,仿若独立琉璃世界的一枝红梅。
美人对雪地里并排练剑的他们二人笑道:“好勤勉的功夫,这般大雪,却也不肯少歇么?”
慕臻不知为何就红了脸。她才五岁呵。自出生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人就是娘亲。容予虽然长得不差,但奈何是块木头,无趣得紧,她压根不要多看他哪怕一眼。而且男子多浊物,讨厌。眼前这位犹如九天仙女下凡尘的女子,竟比她的娘亲还要好看几百倍……
慕臻看得呆呆的。那仙女走过来,揭下头上的红色羽缎帽,笑着刮了刮她的鼻梁,“怎么呆了?比我们容予还可怜见儿的,是慕家的小公子不是?”
从那一刻起,她不再抗拒别人把她当成“慕公子”了。因为小仙女说她是慕公子,那她就是慕公子吧。
容予那个比地上的雪堆还要冷的家伙淡淡道:“这是我姑姑,锦葵。”
锦葵看了看容予,又把目光移回她的身上,笑得弯了眼睛,一左一右拉了他们二人,笑道:“本宫已向你们的师父告准了假,你们两个小小的武痴,看在本宫千里迢迢来探望的份儿上,今日就歇息半日吧,我从宫里带了好些东西过来,咱们一同赏雪,你们住在这神仙一般的蓬莱山,可别辜负了这别致的雪景。”
慕臻听过去,哪怕是最最动人的天籁,也不及她的声音好听。因此跟中了迷药一般的,跟着她往前走。谁知,整个人太轻飘飘如在云端了,脚下竟然大意起来。换作平日,不是她夸海口,她慕臻虽然还只是五六岁的小孩,但普通的成年人,武功稍微逊色点,只怕都会成为她的手下败将。所以,像那日一般平地摔跤的可笑事件,本该是绝无可能发生的才对……
她一头栽倒跌在深雪里,闷哼了一声,仰脸看着天,觉得好丢脸。
师兄容予在一旁不动声色,走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来拉她的,然而在容予到达之先,锦葵已经抢先扶起她来,柔声道:“路太滑了,是我没有扶好你,没摔着哪里吧?”
慕臻说不出话来,只能摇摇头。
虽说没摔着,但衣服终归是让雪给氤湿了。
三人进了山庄的别院,里边有跟锦葵公主上山的数位宫人,生了旺旺的火炉子在那里。锦葵着宫人:“把给慕公子准备的衣服拿来。”
原来她上来看容予,准备了好几身过冬的衣服。容予当然短不了吃穿,但这些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的,针脚功夫即使是苏州最绣名在外的绣娘,也无可比拟。
给容予准备就算了,毕竟他是她的太子侄儿。她慕臻算是她什么人呢?非但什么人也不是,并且还是臣属,原本不该劳动她亲手做衣裳才对。难为她竟然想到了,不然到时候,容予得了许多好东西,她一个人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岂不是很尴尬?
慕臻感激不尽。然而公主的好意头还远不止于此。但见美人抬手拦住要上来帮她换衣裳的女仆,笑道:“本宫亲自来。”
“……”
于是慕臻离公主很近,闻得到她身上那股清雅的淡香,既不是大夫人和其他各房的二太太三太太们拿香薰衣服时所遗留下来的烟熏火燎的气味,也不是什么香袋香包的甜腻味儿,倒像一股子浑然天成的体香。而且她真的很好看。离得越近,越是好看。仿佛有什么磁力一般的面孔,叫她转不开目光。尤其是湿漉漉的两只大鹿一般的眼睛,看得慕臻小小的心肝儿一抽一抽的。
锦葵一面给她整理外袍,翻了翻领子,笑道:“你盯着本宫做什么?”
慕臻咳嗽一声:“没什么。你好看。”
锦葵笑了一笑:“小嘴儿可真甜。”扶了她坐下,用火钳拨了拨炉内的炭火,上边放的一个银吊子里头,咕嘟咕嘟的,似乎是什么温补的东西,些微有些酒气。听那美人笑道:“这是好东西,里头有些酒,你们只许尝一口,可好?”
容予和慕臻都说好。
锦葵于是先拿勺子盛了一勺,吹了吹,递到容予的唇边,笑道:“来,乖侄儿,尝尝。”
她的乖侄儿脾气怪得很,干巴巴地道:“谢谢皇姑,予儿自己来。”说着接过勺子,自己细细地吃了一口,便不吃了,乖乖坐在那里烤火,眼睛还看着那银吊子内。
锦葵又另外拿了一把勺,也盛了一勺,细细吹了吹,递到慕臻唇边,眉眼依然是弯的。后来慕臻回想,若非她出嫁,公主其人,似乎永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彼时小小的她不能动弹,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不敢就接。
锦葵咦了一声:“不敢吃么?”自己就着勺子尝了一点,笑道:“好吃的,来尝尝。”
她才真的尝了一口。
永生难忘。
所以后来就爱上了喝酒。
她实在太早慧了。自来也没听过一个人,在五六岁上头,就对一个人情根深种,锁定为一生所爱的。
许是因为她这锁定得太早了,之后才会遭受那么多痛苦。
若是长大一些明事理了,懂得两人之间身份的枷锁,估计会对锦葵绕道,不会就那么一个猛子扎下去。
第二次见到锦葵,是容予中了奇毒。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