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顾清宁与顾清桓大惊失色,连忙去扶她,顾清宁急躁地喊道:“快去请大夫来!母亲心悸病犯了!快去!”
丫鬟都慌了神了,失措地说道:“可……可今日过节,大夫都不出诊啊……恐怕去叫张大夫也不能及时赶来吧……”
“我去叫!怎么也得把大夫找来!”顾清桓是真急了,匆匆向外面跑去。
却听背后“嘭地”一声房门大开的声音,他不禁回头看去,只见顾青玄从房内冲了出来,慌张而失态地扑向倒在顾清宁怀里的沈岚熙,干裂的嘴唇颤抖张合着:“夫人!夫人……”苍白憔悴的面上又添十分的焦急神色,直接从长女臂弯里扶过沈岚熙。
就在他如此心慌之时,靠在他肩头的沈岚熙睁开了眼睛,站直了身子,安然无恙地对他笑笑,若无其事道:“这不出来了吗?好了,走,回屋梳洗一下,大过节的,你一家之主不露面怎么行?”
他们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又都松了一口气。顾青玄与沈岚熙对视,无可奈何地笑笑摇头,轻叹一口气,搀扶夫人的手臂,道:“诶,那好吧,就听夫人的。”
他们夫妇俩携手径直往主屋走,全然忽略方才被吓得不轻的长子长女,顾清宁与顾清桓只好也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同时摇头轻叹,笑了出来。
顾清宁回头望了下书房,料想里面应是有些杂乱了,便想去收拾一下,顾清桓也随她去了。二人进屋,瞧见散落的一地黑白棋子,都变了脸色,沉重而无言地对视一眼。顾清宁似有思量,拿起锦盒,弯身将棋子一粒粒拾起。
顾清桓也帮忙,只是触碰到冰凉棋子的指尖不由得颤抖,失神地说着:“当年他赠父亲这一盒白瑶玄玉的棋子以作合盟之礼……父亲向来当作珍宝来供奉……而今却……”他闭眼,攥紧棋子,愤恨道:“可见大祸不远矣!”
顾清宁看了下他,示意他镇静下来,继续拾棋,叹道:“天下熙攘,终不过是,因利而合,因利而分。有利可图,便是珍宝,无利可取,便是弃子。”
此时顾清桓却没有言语了,顾清宁向他看去,只见他定定地看着从地上拾起来的一张白纸,白纸上是父亲顾青玄的亲笔题诗,墨迹未干。
“黑白谁能用入玄,千回生死体方圆。”
此时,主屋卧房中,顾青玄已经将一切向沈岚熙坦明。
卢元植真的向他下手了。
就在今日,他受令前往司丞署,在那里等着他的除了左司丞荀高阳,还有一笔烂账。
前几日才完全结束户部账目的年审统查,经他手确定无误的的账目,却被荀高阳查出了纰漏,大笔款项去处不明。
荀高阳“怀疑”是被顾青玄贪污,传他去问话,实则是告诉顾青玄,他已经就此事拟好了奏折送进宫去了。
上元节节后开朝,皇上定会正式下旨着吏部御史台联合审查顾青玄。
贪污重罪,一旦坐实,满门抄斩。
……
“我知道动我也是早晚的事,只是,我是真没想到,他会这么急!”
沈岚熙沉思道:“恐怕他不是急,而是跟我们一样,也已经等了二十年了。”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露出无比的决然,顾清玄道:“是啊,都等得太久了,这也是时候了……”
沈岚熙问他:“事情如此蹊跷,两边目前都没法拿出证据,他们还没法动你,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就又处于被动了。你没有再去核核账?几十万两银钱不翼而飞,怎会毫无痕迹?有没有办法在这罪名落实之前先自证清白?也不能随着他们陷害啊。”
顾青玄摇头苦笑:“我管着大齐的国库,对于朝廷每一项税收、征粮、消耗、开支都了如指掌,河西的赈灾款项笔笔经我手,我能肯定不曾错漏分毫,偏偏在这上面出了岔子!我们新任的司丞大人要查账就让他查吧,他能查出我是如何“贪污”了这笔钱最好,也倒为我解了疑惑!”
沈岚熙有些犹豫地问他:“如此形势,科举的事……真的还要继续吗?不如跟董尚书说暂时……”
顾青玄看向她,问道:“怎么?夫人没信心了?”
她道:“不,我有信心,我知道我们会成功,但是……这很危险……”
“夫人不用为我担心。只要清桓清宁清风,他们还有机会,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成功,是付出这一切最大的价值。至于我,不过也是一死……”
沈岚熙摇头:“不,你不准有这种打算,我要你活着,跟我们的儿女一起活着。我信我夫必成宏业,我信我儿必建功名,我信我女不凡于世,也信我终不负己。”
“岚熙……”他笑了,又倍感酸涩,拥她入怀,合上悲哀的眼眸。
沈岚熙拭去眼角的泪水,缓气直立,不复哀戚,一切如常,推开他,亲自为他宽衣梳洗。
他看着她沉静的面容,突然握住了她为自己整理衣襟的手,依到她耳边道:“待会儿夫人重新为我更衣……”
数刻之后,从榻上下来,收拾仪容,准备出房门。
沈岚熙再次为他系上玉带,低头言道:“青玄,卢家背约对清宁的打击是最大的,难免心伤,我想在过完节后带她出去散散心,或许暂离长安这是非地,我们母女交交心,能让她缓解一下愁思,你看如何?”
“暂离长安?”顾青玄疑惑道:“去哪里?”
沈岚熙停顿了下,似作思考状:“去洛阳吧,今年天暖,想必牡丹花开得早,我带她去小住两个月,赏过牡丹就回长安,正好赶上清桓春闱入试。”
“洛阳?”沈岚熙背过身整理床铺,未见他有讶然神色,他看着她,沉吟了一声,似在强迫自己做莫大的妥协,后道:“好,就去洛阳吧,那你好好陪陪她,多加开导。我待会儿就派人去安排你们的行程……”
“不。”
沈岚熙转头否决,温婉一笑:“不用,我自会打理,我们到了洛阳便住在我表兄的别苑里,一切都有安排,至于路上所需,我也会准备妥当,夫君无须挂心。”
顾青玄迟钝颔首,回道:“嗯,夫人有安排就好……”
沈岚熙说后天便要启程,顾青玄望着她皱眉沉思,半晌后忧虑道:“岚熙,要不……还是不要吧,你的身体不好……”
她自小患有心悸病,时有发作,顾青玄自然不放心她远行。
沈岚熙安抚地笑笑,摇头道:“无妨,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回到你身边来的。”
“我走之后,长安的事就顾不上了,青玄,你要小心。”
出房门之前,她看着顾青玄,忽然感觉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内心莫名不安稳,于是回头,郑重其事地问他:“你会中止那个计划的对不对?我是说……在这种情势下,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了,你必须中止计划,不能拿清桓冒险……”
他过来握起她的手,放进自己袖口,携着她往外走,目光坚定:“你放心,我不会拿清桓冒险,我向你保证,我会确保他们每个都不会有一点危险。”
……
主屋里,顾氏夫妇商议良久,出门之时,二人皆掩过心中忧忡,不准备告诉儿女这件事。
毕竟这个节,还是要过的。
沈岚熙来前苑唤儿女们入正堂准备开宴,却不自觉在廊庑的阴影中下静静驻足,远远地望了他们许久……
顾清风今日一早就按礼去向师父敬茶,尚不知家里的事情。洪洛天赠了他一把珍贵的短剑,又拉他练了一会儿剑,耽误到此时才回来。
这会儿,他在兄姊面前展示新到手的宝剑,故意向顾清桓比划,顾清桓直被他闹得左逃右蹿,连连叫停。
玩够了他才收回短剑,笑话气喘吁吁的顾清桓:“哥,你真是文弱书生一个啊,哈哈!瞧你怕的那样儿……”
顾清桓还没有缓过神来,好不狼狈,也拿这个弟弟无可奈何,只能由他嬉闹,不作争辩。
两兄弟正笑话间,影壁之后又走进来数人,一个声音传来,娓娓悦耳:“清风你莫笑话你哥,这舞刀弄枪并非他之所长,但你可能写出如他一般的锦绣诗文?”
听闻此言,顾清桓即刻正了身形,转头望去,先见出言相助之人——江弦歌,报以微笑,继而与顾清风一齐上前相迎,向走在最前方的江河川见礼:“见过江伯父。”
江河川是开茶楼的生意人,年轻时也同顾清玄一样是落魄书生多次落第,只是顾清玄早得功名,便助他在长安城里立了足,故而与顾家的交情非同一般。因为妻子早逝,两家又亲近,所以每逢佳节都会受邀到顾家来共度。
他经营的江月楼可论得上长安城内的第一风雅处,常年文人名士盈门,贵族官家自然不在话下,但江月楼引得长安子弟踏破门槛不只因茶楼雅致,还因为一人,即是江弦歌,江家独女,才华横溢琴艺卓绝的长安第一美人。
江河川一贯的乐呵模样,与两个后生说笑了几句。他近来也听到了不少风声,所以心里一直记挂着顾清玄之事。顾清风打趣地埋怨江弦歌偏心相助于顾清桓,她只是浅笑泯之。
沈岚熙走出来迎他们入正堂,又吩咐管家去通晓顾青玄。她问起:“怎么郁生没来?”
江河川回道:“那小子帮我操持着生意呢,这过节的,江月楼忙,他就留下了……”
沈岚熙道:“真是的,怎么说都是你养大的孩子,光生意生意的,以后记着带他……”
顾青玄得知老友已到就利索地出了主屋,顾氏夫妇落座,先由江弦歌向他们敬茶叙礼,后由顾家三姐弟依次向江河川敬茶贺岁,一如往年,礼数周全而情意不怠,正堂内虽只有两家人却也其乐融融,加之顾清风的顽皮逗乐,席间总笑语不断,合是最亲密的一家团圆,共道喜事。
宴席吃罢,最坐不住的顾清风先去前苑张罗着点灯挂灯了,顾清桓与江弦歌随后也退席去院中长廊内看月作诗,顾清宁自然是陪到最后,又向双亲伯父叙过一轮茶后方告退出前苑去挑选灯笼准备笔墨。
沈岚熙唤下人来撤去碗碟,在侧厅放了几样小食清酒,顾清玄与江河川已喝至微醺尚不尽兴,又转至侧厅半倚在靠榻继续对饮。沈岚熙出了正堂,只留两位老友互诉衷肠。
下人已拆下了府门口的旧灯,院内长桌上放着新灯。
将近子时,顾清玄与江河川稍作醒酒出了厅堂,与众人聚在前苑,各选了一个灯笼,在梅花笺上写下缄语福愿,置入灯笼下方悬着的铜球之中,系好红色流苏,如此等来年取下旧灯时还能看到今日所写之言。
“看尽长安花?”江弦歌瞥了一眼顾清桓的笺条,疑惑地念道:“清桓为何今日写这一句?是想早及春风得意之日,还是想效仿花花公子哥的不羁劣行?”
面对佳人的打趣,顾清桓没有多作解释,只是望她一眼,笑意腼腆,继续在这句之后写下:“万众不如她。”
江弦歌哑然无语,转过头去,故作不知。
江河川在笺上写的是“家有淑女,佳婿难成。平生所愿,之子于归。”
沈岚熙将他纸上的字看得真切,笑道:“河川老兄真是会说笑,弦歌如此妙人淑女,长安城内的大家名门哪个没有往你江月楼抬过聘礼以求佳媳?你还有何嫁女之忧?”
江河川摇头笑叹:“不不,弟妹此言差矣,长安城内就是有一家,我怎么盼都没能盼到他家的聘礼抬进我江月楼。”
顾清风故意问:“江伯父,是哪一家啊?”
江河川含笑看向顾清桓,回道:“顾家。”
听闻这二字,众人皆笑,顾清桓心上大喜,而江弦歌的笔触一抖,羞涩垂首。
她提笔顿了一会儿,才发觉笺上最后一个字已写毁了,只得另写一张,把原来的这张叠起来放入袖间。
挂完灯祈完福愿,已近深夜,江家父女告辞,顾家人相送,顾清桓送江弦歌出府门,江弦歌听他说过近来顾家与卢家的一些形势,上马车前回头低声问他:“……如此情势会不会影响到你的科考,再过两月便是春闱……”
见她如此关心,顾清桓很是可喜,自信一笑,回道:“弦歌,无需担忧,文章应考我还是有些把握的,只待揭榜之日便好。”
后又说了一句:“已经让江伯父等了这么久了,很快就再也不用等了……”
江弦歌淡笑颔首,上马车坐入车篷,行动间,水袖轻摆,一卷残笺无声飘落。
马车驶过,顾清桓瞧见了地上的笺纸,已不及归还,好奇心起,暗自打开一看,上面写道:“落花自作风前舞,流水依旧只向东。”
他失魂地木然独立许久,方回首走进府门,看到顾清宁正立在影壁前的长廊下静视着她自己刚挂上去的灯笼,便驻足与她一齐仰首观望,问了句:“姐姐,你写的是什么?”
顾清宁收回目光,背向而去,身姿挺直,语气坚厉,只回了四个字。
“命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