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秋风萧瑟,城北未央湖畔,有一处竹林,林中三里处有一凉亭名为悠然亭。
这里鲜有人至,原本这小亭已破败,后来被卢远泽与顾清宁发现,他们得家中告诫不便明面中往来,就常常相约在这亭内见面,把这悠然亭重新修整一番,不失为一雅处。
不觉间,距离他们上一次来此已有一年多了。
明月上柳梢之时,卢远泽持灯前来,走过林中小径,遥遥看见亭内挂了灯笼,点了几支明烛,一道青衣倩影立在亭内,倚着石柱,仰首望月,风拂青丝,添无尽落寞萧索。
“清宁……”他走到亭外,柔声呼唤她的名字。
她听到这声音,瞬时转身回头,双目含泪,跨下阶梯,直直投进他怀中。
卢远泽心头一颤,顿时酸涩不已,丢掉了灯,紧抱住她:“清宁,对不……”
她伸出双指摁住他的双唇,落泪摇头:“不,不要说对不起。”
她环住他的腰身,倚在他怀中,无言落泪。
卢远泽亲吻她的额头眉心,见她面色憔悴消瘦了很多,倍加心疼。
“我知道你见我是为了什么,我都知道,我是故意和你妹妹说我不会出席你的婚宴的,因为我想见你,我知道你会来……”
“你想见我?”他疑惑道:“你不是恨我吗?”
她捶了他一拳,道:“我恨你,我当然恨你!但是卢远泽,你能无情,我顾清宁不能!我知道这个关头我家人出现在你的婚宴上意味着什么!你要澄清流言,我帮你便是!何惜成为他人笑柄?”
卢远泽心中震荡,“难道真不是……你们放出的流言?”
顾清宁一惊,跟被人用匕首狠狠剜了一下似的,猛地推开他,含泪质问:“什么?你竟然怀疑是我们?我放出流言于我何益?如今我这般声名狼藉受人指点是为何?还不是因为这些流言!你竟然会觉得是我们故意的?卢远泽啊卢远泽,你自己无耻也就罢了!还这样揣测我们!”
他心神大乱,连忙道:“不是的,清宁,是我们误会了,毕竟那些事只有我们两家人知道啊,这流言突起,不容我们不怀疑……”
“只有我们两家人知道?”她厉声控诉:“你确定只有我们至亲的人知道吗?我们相交这么多年,来往频繁,就算再怎么保密也难免被人察觉吧,更何况你卢家府中那么多人,从后门守卫到后苑管事,哪个不心知肚明?还有上次我为见你直接从正门进去,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确定没有多心之人?你还觉得一直保密得很好是嘛!”
她这样说,卢远泽也认同,想着可能真不是顾家人,劝慰道:“清宁,你不要生气,我不是刻意猜忌,只是如今情势特殊,不得不多心。我们卢家是对不起你们,所以难免心虚,才加以揣度。”
顾清宁缓过来,平复怒气,背过身去,道:“你对不起我是真,但其实,我也有对你不住的地方,我今天见你就是想……”
卢远泽以为她是在赌气,拉她手道:“哪有?你有何对不住我的?”
顾清宁回握他的双手,低眉道:“你还没发现吗?我帮你画的那副广和宫样图,是有错的。”
卢远泽大惊:“什么?可广和宫都建到一半了!清宁,你不要吓我,此事非同小可啊!”
顾清宁道:“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有几处构架根本不能实现,现在只建到一半是看不出的,只是若以后加顶束梁,必有大问题,若按原图建设,那广和宫必然不出一年就会塌。那图纸是我画的,我清清楚楚,工部的人看不出是自然,我也是反复钻研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卢远泽难以置信,愤然道:“清宁!你是故意害我吗?”
顾清宁甩开他的手,怒道:“你还在怀疑?若我真想害你现在就不会告诉你!我会等广和宫建完了再去奚落你!可是我没有!”
“也就是说,如今弥补还是来得及的?”他急问。
她冷着脸点头:“是的。”
“那你快告诉我应该怎么修改图纸?”
她摇头:“光修改图纸是没用的,宫殿已经建到一半了,基本框架已落成,再看图纸无用,只有看实情做调整修改才能彻底更正,就算是我,现在不看实情,也无法指出具体该怎么调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公然改正的话,就相当于承认是自己错了,那么罪责都在你一身……”
卢远泽真急了,又拉住她的手:“那清宁你快告诉我该怎么办?”
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让我进工部。”
“什么?这不可能!你是女子怎能为官?”他讶异道。
顾清宁不以为然,再靠近他一些,笑看他:“怎么不可能?大齐律法上哪一条写了女子不可为官?再说我也没想为官,我只是想进工部暂任参事,帮你把错误改过之后便退出,参事是候补虚衔,工部的建筑参事大多来自民间,多如牛毛,多我一个有谁会在意?不然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卢远泽惶惶不安,犹疑着:“可我还是担心……若我荐你进工部,必遭人猜疑,父亲,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你还敢让他知道?”她苦笑一下:“这种错误事关重大,若不改正,你将导致新皇登基后所建的第一个祭天宝殿毁于一旦!如此过错,你还敢让你父亲知道?别说他知道你我还有往来会怎样了,就单说他若知你在工部的大部分作为都是借助我之手,他还会将世子之位给你吗?”
他愣住了,迟迟开口:“清宁,你不是在故意赚我吧?”
顾清宁耸肩轻笑:“你若不信,去再看看图纸吧,我估算着建工进程,不出几日你就能察觉异样了。”
“为避人口舌,我会出席你的婚宴,到那时你再将保荐公文给我也不迟,且你已完婚,别人已无可猜疑,你看如何?”
卢远泽转脸直视她,好似看透了什么,却也无法,只能点头:“好,我且做一试。”
顾清宁也点头,倏忽间眸色一转,柔情再现,让他猝不及防,她低头轻握他的手,喃喃念着他的名字:“远泽……远泽……”
她缓缓靠向他,攀上他的颈项,在他耳边呢喃:“往昔在这悠然亭中,你我是多好的一对啊,真不敢相信,你就将迎娶他人了……”
她的气息如同旭阳暖风一般萦绕在他颈项间,让他痴醉失神,一时迷乱,抚住她的脸颊,吻上那一片香唇,难以抑制内心的冲动,紧紧揽她在怀中,与她缠绵拥吻,手掌颤抖着急切地去拨她的衣襟……
她感受到他的痛苦与冲动,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而她在此刻摁住了他的手,一下咬住他的唇。
他顿时吃疼,唇角流血,一把推开她,“你干什么!”
顾清宁擦掉嘴边沾染的他的血迹,笑看他,一步步往后退:“记着,我曾比你痛上千倍万倍。”
她转身离去,没有持灯,径入夜色之中,随月而去。
顾清宁回到府中,顾清桓已在前院等她了,见她回来了,就迎上去,问道:“姐姐,事情如何?”
她笑起来,点点头。
顾清桓一脸喜色,道:“恭喜姐姐就要成为大齐第一位女官了。”
顾清宁看看他,挑眉道:“这么早就急着高兴干嘛?只是一候补参事,暂且以此麻痹卢远泽,让他以为我无争心罢了,要真的为官还早着呢。”
“总之走出这第一步就很值得高兴了,姐姐你是建工奇才,只要进了工部就定会大有作为的!”
顾清宁笑笑不语,他继续问:“姐姐,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察出图样有误的?”
她答道:“我一直都知道,从开始画这图样时,我就知道。只是在等时机而已,现在时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