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十安已经正式到吏部就职了,然而这个人空有好文采好皮相,对于公事却是一窍不通,也不善官场交际,在吏部侍郎廷格格不入。
吏部侍郎方梁对他的评价很不好,不过都是背后的揶揄,毕竟何十安是大将军之子,在明面上还得给他面子,就给他一闲差,让他在官署混混日子,并不指望他干什么。
然而这种态度在他们新任尚书大人那里是不容许的,更别说眼下正是整肃官制的重要关头,吏部也不好混了。
顾清桓召集部下议事时,想考验他们的能力,突发奇想让他们每人当堂写一条关于吏治整改的建议条陈。
众人苦思冥想,或有敷衍,但都在白纸上正正经经写了条文。
只有一人坐在末座发起呆来,面前的纸张上只有胡乱涂鸦,又刚好被顾清桓在堂上巡视时看见了。
他气愤地抽起何十安面前的纸张,看清了上面写得扭扭曲曲的两行字,愤怒之色在瞬间凝滞。
那纸上随笔写的是——
“安从天公夺人势?满城风雨满城清。”
这不是自己随口而作的诗句吗?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顾清桓心下诧异,一时失神,想不明白何十安为什么写出这句,是心有所想随意写出,还是刻意引他注意?
再细瞧一眼何十安此时慌张失措的表情,又显然不是故意,似乎也不知这是他的诗,就更奇怪了,在堂上不好多问,顾清桓想了下,面色已然缓和,把纸张给他放了回去,平声道:“再想想,不急,只要用心,总会有好的想法的。”
何十安一下子放下了高悬的心,暗自长舒一口气,回道:“是……谢大人,卑职受教了……”
顾清桓走开了,去看别人的条陈,正经论公事。何十安确实因他这片言只语而受鼓舞,这才集中了注意力,打消疑虑以作尝试,思考良久后,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见解想法,然后最后一个交到尚书公案上。
一条条扫过去,对于手下人孰优孰劣,谁是庸碌之辈只会敷衍迎合,谁有真才实干对公事上心,顾清桓当堂就有了初步的结论。
不说那些尤为恶劣只会敷衍了事投机取巧的,大体情况也并不理想,其中一些年长的老属员,单自持资历深厚,其实思想固步自封落后偏见,有的年轻属员也亏在资历不够没有自己的主张及对眼下的政令钻研不够,当然也有较为优异者,提出的条陈十分中肯有用,刚好借此机会展示出来。
顾清桓看着他们的文字,对这些情况稍加点评,态度冷静,方式稳重,什么话该轻说,什么话一定要点破,该表扬的一个不落,该批评的也尽量不失分寸,老练的官场派头和敏锐的见识都让人折服,全然不似他这个年纪的青年官员,不过也有缺点,毕竟年轻文人的心气难泯,对于有些事还是过于偏执了些,处理方式不够圆滑,忍性不足。
因为先前的事,顾清桓对何十安的条陈不禁多加了些注意,这一看还是挺让他意外的。何十安的想法虽然不够成熟,但是的确能看出这是他的衷心见解,对眼下他所施行的吏改政令明显有过深刻的研究,也有自己的思想内容,可见不失为一可塑之才,并非他人口中的无能之辈。
顾清桓在堂上也把他的条陈提出来说了,与众人分析,不吝夸赞之言,也不过于抬举,褒贬有度。
在官署忙碌一日,都顾不上多想其他,是日散值后,顾清桓稍晚于他人离开官署,走时还抱了一堆公文准备带回家中处理,这也是他的日常习惯了。他跟他姐姐顾清宁不一样,不喜欢一个人留在官署加值,宁愿回家继续办公,对于有些棘手的公事也好向父亲征询建议。
其他人都走了,他也不用顾什么尚书大人的威仪了,自己挽起袖子怀抱一堆公文卷轴就往尚书堂外走,心里还在思考一些事情,不小心在堂外台阶上绊了一下,人没摔着,公文却落了一地,他只得蹲在地上整理。
埋头拾着文书,忽见另一人走到面前,白色刺羽锦鞋,衣摆随风,也弯身蹲下与他一起捡拾,他抬眼看去,何十安清雅俊秀的眉目映入眼中,带着谦恭腼腆的笑,对他轻轻点头示意,他回以微笑。
“怎么还没走?”拾完起身,顾清桓问道。
何十安帮他抱着一半文书,与他一起前行,回道:“尚书大人不也没走嘛?下官是特意来向大人道谢的,十分感激大人今日不计下官过失,还对下官鼓舞夸赞……”
顾清桓道:“这没什么,不用挂心,谁都有走神的时候,以后在官署多加小心就是。今日你提的点子的确不错,值得褒奖,以后多学多看多加历练,我相信你一定能有所作为。你我都是官场新人,互相鼓励一起学习也是应当。”
何十安点头,又躬身拘一礼,一心喜,差点弄掉了公文,被顾清桓扶住,两人不禁相视一笑,他道:“今日是下官进吏部以来第一次受到赞许……下官多谢大人提点,不过下官哪敢与大人相提并论……”
踏出官署内廷,顾清桓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笑道:“诶,都散值了,别大人大人的了,就是听着别扭。你我也是自小的交情了,私下不妨以姓名相称,也自在些,何拘官场繁礼。”
何十安没想到顾清桓如此随和,又多了些惊喜,不知如何反应了,只悦然笑着。
顾清桓看看他,有些疑惑,玩笑道:“何公子,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许久不接触,倒真感觉你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何十安听他说起这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挠首道:“呵,是啊……以前年少无知,一般纨绔心性,与狐朋狗友厮混,现在想来,真是做了蠢事闹了不少笑话……如今成家了,踏入仕途了,人自然要有所进益。”
“如此甚好……”顾清桓又想起了什么,眉目一转,停了下,才向他问起:“今日在堂上……我见你在纸上写了两句诗,还有些印象,不知这诗是谁作的?”他观察着何十安的表情,想看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出自自己之口。
何十安却真的不知,只笑问:“你是说那句‘安从天公夺人势?满城风雨满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