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顾清宁没有回家,而是留宿在江月楼。
张大夫来看过,说顾清宁伤得挺重,但没有性命之危,只需静养几天就好。
糟糕的是江弦歌脸上的伤,因为伤口较深,恐怕真的会留下疤痕。
也就是说,江弦歌就这样毁容了。
长安第一美人,倾国倾城之貌,无复存在。
这是顾清宁有生以来最为惶恐最为不安的一夜,甚至超越了卢远泽死的那晚。
看着江弦歌脸上的伤口,她知道她将永远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毕竟这次她伤害至深的,是这样一个她挚爱的人……
江弦歌自己却不以为然,在听张大夫断定之后,她是有一瞬间的恐慌,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仿佛潜意识中,还在感激上天终于取走了她的某种禁锢。
失去美貌的江弦歌,就是另一个新的江弦歌了。
她不想顾清宁害怕,特意让她睡在自己的左侧,安抚着整夜不安的顾清宁。
两人夜间时睡时醒,一晃天已放亮,都了无睡意,起床了。
今日是休沐之期,顾清宁正好可以用来养伤,以及面对这一切……
她肩膀受伤手臂不能抬,江弦歌便亲自帮她梳头,在铜镜前为她梳上一个精致而简约的女子发髻。梳完之后又将梳子递给她,让她帮自己梳。她大大方方地在铜镜前坐下,直视镜中的自己,背后的顾清宁却又落下泪来。
她回头握住顾清宁的手,笑道:“你呀,怎么梳了姑娘家的发髻就变得跟小女儿一样娇滴滴的了?莫要哭,清宁,你再这样,可要把我惹哭了。”
她又把黛笔递给了顾清宁,“先帮我画眉吧。”
顾清宁坐在她对面,用黛笔细细勾勒描画,柳叶长眉下,那双眼睛依旧美丽,清澈,深情……
画完之后,江弦歌挠她逗她笑,闹了一阵,帮她穿好已经洗干净补好了的官服。本来梳女子发髻,应该穿女装的,不过她就是喜欢看清宁穿官服的样子。
穿完衣服,两人并立在铜镜前,江弦歌一笑,问:“顾大人,你可愿意娶小女子为妻?”
顾清宁笑出来,学男子嗓音,真诚道:“在下若有幸得江小姐芳心,必会八抬大轿迎娶之。”
在出门前,江弦歌戴上了一层面纱,只露出眉眼,将受伤的脸遮住了。
她们先去见了江河川,江河川这才得知昨晚的事。看到江弦歌的容貌被毁,江河川近乎吓晕过去,痛心疾首,五内俱焚,一个早上都不得安生,直为女儿叫苦。
江弦歌劝慰了很久,才稳住江河川的情绪,他又反应过来,不想顾清宁太过自责,也就抑住了自己波动的心情,反过来安抚她们俩,跟她们一起乘车去顾府。
顾清桓是日早间出门办事去了,并不在家,顾青玄与顾清风先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他们忧心不已。
顾青玄立即写手札,让唐伯去请与顾家交好的老御医来再给江弦歌看看。
将近午时,顾清桓归家之时,顾江两家人都聚在顾府正堂上,江弦歌解下了面纱,去了纱布,老御医正在给她查看伤势,再三研究,还是确认道这真的会留下疤痕。
江弦歌脸上狰狞的伤口,老御医的话,就这样砸到顾清桓面前。
他万万不能接受,痛心地扑进堂内,俯在江弦歌面前的桌案上,急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沉默了会儿,老御医会看眼色,这便告辞,顾青玄亲自送他出门。
老御医走后,顾清宁便将昨晚的事又说了一遍。
“姐姐,弦歌竟然是被你伤的?”
顾清桓激动起来,失去了理智,怎样也平静不了,直接对顾清宁吼起来:“你怎么那么糊涂?干嘛要把卢远思带到江月楼去?怎么能让她见弦歌呢?弄成这样!姐姐!你真是把弦歌害惨了!”
顾清宁被暴怒的他骂得有点蒙,变得无措,“清桓……”
“你总是这样!这么自以为是!你真以为什么事都能掌控得了吗?那卢远思是什么人?她会好好对你们吗?她是卢家人,恨不得把我们都碎尸万段了才好!姐姐你竟然还带她去江月楼!你真是太不知轻重了!”
顾清桓无法控制自己,江弦歌的伤痕将他性格中最为戾气的一面刺激了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清桓,你不要这样,清宁又不是故意的,我们谁都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只是伤了脸,这又怎样呢?”江弦歌出言维护顾清宁。
顾清桓更加不能承受,痛惜地看着她,双眼都溢满血丝:“弦歌,你还替她说话!要是这伤疤一辈子好不了怎么办?”
“要是这伤疤真的一辈子都好不了,清桓,你还愿意娶弦歌吗?”
顾青玄踏入正堂,看着他们,平静而镇定地问。
这一句话,让江弦歌和顾清桓的内心都震荡了一下。
顾清桓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愿意!”
堂中安静了,片刻之后,顾青玄欣慰地笑了起来,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有信心的,所以才这样问。
江河川一瞬间转忧为喜,顾清风也是,都畅快地笑出声来。
顾清桓愣了,暴戾之气一下撤走了,转眼变得呆滞腼腆。
江弦歌收回看着顾青玄的目光,垂下头,掩饰自己眼中若隐若现的泪光。
堂上霎时间充满一派和悦之气,顾青玄揣着手,端步走进来,站在江河川面前,故作庄重,鞠躬一礼,道:“江掌柜,顾某今日正式为我儿清桓向令嫒提亲,聘书彩礼不过多时便会有媒人抬到江月楼,还望你老成全这桩美满姻缘,不要嫌弃顾某这个寒酸的亲家。”
江河川笑得合不拢嘴,不断敲着桌子,看看顾青玄又看看顾清桓,喜不自胜,道:“诶呦!青玄老弟,我等你这句话都等了十多年了!甚好!甚好……”
这时,沉默的江弦歌缓缓站起身来,给自己覆上面纱,抬头仰面,向门外走去,路过顾青玄身边,停了下,面纱之上的一双美目中在那一瞬显现破碎的波光,始终深沉,此时是真伤了心。
她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嗯,这个理由找得不错……
依旧是倔强的样子,然而谁也不会懂得她到底在执着什么。
江弦歌不管不顾地跑出了顾府,上了马车,立刻让马夫驾车走了,独自在车内哭成了泪人。
顾清桓追出来时,已来不及了,他也懵着,经历这些,不知道怎么面对江弦歌。
只是明白,她还是不愿嫁自己……
可堂上两位长辈还在期待着,他失魂落魄地回去,他们安慰他江弦歌只是受了毁容的打击一时想不开。他不忍断了他们的念头,也不忍心彻底否认自己。
……
再晚些时候,顾清桓端着扶苏为顾清宁煎的药汤,来到她的工房外。
她因为伤口疼痛,伏在在桌案上假寐,知他进来了,并没什么反应。
顾清桓跪坐到她面前,放下药碗,愧疚道:“姐姐,我听父亲说你也受重伤了?现在怎样?还疼吗?先把药喝了吧。”
她撑起上身,端坐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皮沉重泛红,直视着顾清桓,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道:“就算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也永远会原谅你……”
“姐姐……”
她的目光投到那一碗黑色的药汤上,手一伸,拿起药碗,直接掷出门外,嗔道:“但不表示我不会生气!”
那瓷碗一下摔得粉碎,药汤撒了一地,就像有些话,有些事,都是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