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只有婷葳的住所还挂着白布条,其余的人在送丧时候都不穿丧服,惹得大街上议论纷纷,都说二少生性叛逆,看来错不了。
据这些送葬的人说,二少有吩咐,副管家生前喜爱亮丽的颜色,所以特意穿鲜艳的衣服送她最后一程。
人们一听,如此场面送的居然只是一个有地位的下人,市井舆论“轰”地一声就炸开了锅,讨论归结起来总离不开四个字,人傻钱多。当初江湖上对他的评价果真恰如其分。
阿阮在晚间吩咐厨房煮了粥,端进二少的房间,看到他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手里一支笔要掉不掉的样子,桌上还有几碟装了颜料的碟子,空出来的地方,铺上了一张画。
画里美人站在湖岸边,垂柳依依,风过带动她的衣裙,将柳树的颜色与她身上衣裙连在一起,而她微回着首,嘴边噙着笑,目光温柔。
“她什么时候对你这样笑过?”阿阮将要说的话暂且压下,却把这个问题抛出来。
“不是对我,是对楚敬乾。我哪有这待遇。”
骆成威说着,接过阿阮的粥。
“其实她也不用非死不可的,只可惜自己想不开,”阿阮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总算可以坐下与你说话了,她在时立的规矩一套一套的,叫人好不自在。”
还没等骆成威回话,阿阮又道,“你也别想不开,今早你与荆王的对话可把我们这群人吓死了,他是谁,得罪了他不就等于得罪了那混蛋。”
骆成威一口粥喷出来,“说得好,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混蛋。”
阿阮起身,作势要抢他的碗筷,“亏我还担心你一天没吃饭会不会饿死在这儿,现在看来,你饿死算了。”
“别闹,再抢我就真的要饿死了。”骆成威笑着把碗筷往阿阮的反方向移,两人玩闹一阵,阿阮倚上桌子,“不和你玩了,说正事吧。”
骆成威舀一勺粥送进嘴里,“什么?”
“你为什么让婷葳把我们府里的秘密都探得差不多了才让她死?为什么说婷葳喜欢荆王?又为什么让荆王把她的笛子带走了?那根笛子她就没从身上摘下来过,说不定里头藏的都是秘密。”
骆成威越听,那脸上笑意就越浓,等阿阮一口气全说完了,他笑着放下碗道,“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叫我先回答哪一个?”
“你这几日所做的事全在我们计划之外,你又不说清楚,我只得积到现在来问你了。”阿阮两臂交叠放于胸前,两只脚来回地晃。
“那我现在说,你提问的顺序我就不管了,”骆成威挺直了背,“一则婷葳是楚敬乾的人,自然不能一进府就死,也须得让她说点秘密回去。二则我们的人还没有全部进京,现在风平浪静,无需搞什么动作。更何况,她在这府里用信鸽传的信,我们不都有半途截下来更换么。”
阿阮点头,随即又道,“可婷葳除了这一条传递消息的路以外,她还可以有别的方法,比如外出收账的时候。”
“所以我才夜探荆王府,挖点她的秘密回来。”
“幼稚。”
“先别忙,她屋子里确实有大秘密。”
“什么?”
“一盒开封却未曾用过的香粉,几十个信封袋子,还有一抽屉的画。后者可是藏在机关里,不然她的屋子表面根本平平无奇。”
“你绕了半天弯子,还是没说到紧要的地方。直说这些都是什么就好。”
“那香粉的香气是婷葳身上常有的,那信封袋子装的都是楚敬乾亲笔写给她的任务纸条,那画上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不过她画画不错。”
骆成威最后一句换来阿阮当头一敲,“你难道同情她?别忘了,楚敬乾都不知道掌握这个骆宅多少秘密了。”
“他挖不到什么的,”骆成威仔细回想了一遍那些任务纸条,“他要府中下人的信息,要府中布局结构。先不论根本查不到我们底下人的真实信息,我们这些人又有哪一个是好让人瞧出破绽的?再加上,姐姐走时,这院子还没完全完工。二少既然人傻钱多,不把从别家买下的院子使劲改改,那还是二少么。”
“还缺了一个湖心亭,一个二层小亭子。”阿阮回想三年前建府时候的地图,这些东西再加上去,府中现有的阵法会被完全打乱,成为新的未曾被人窥见的样貌。这府邸原是预备给进京的将军旧部人员掩盖身份用的,没想到卫常仁没倒,大小姐先去了。
骆成威一看阿阮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在思念谁。他自己也低了头,把君逸山庄带来的下人叫到书房里,“把这些收拾了。”
阿阮如梦方醒,“那还有一个问题呢,那根笛子呢?万一那根笛子有问题呢?笛子里头可是空心的。”
骆成威沉吟半晌,向着她道,“不至于吧?她还能算到自己哪一天会死?想着把秘密藏到笛子里?”
阿阮神情立时就变了,“我早上要拦着他不让他把笛子带走,你倒好,叫启叔来拖我,萧景烟你什么时候做事这么鲁莽了——”喊到一半自己又停下,“是我错了,我一时没控制住。”
骆成威脸上僵住的神情慢慢放松,“没事。”
又过了一刻,他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支笛子,“你看这是什么?”
阿阮立刻转忧为喜,“笛子!是婷葳的那根?”
骆成威笑着点头。
“真有你的,什么时候调的包?”阿阮一把接过,自己手里先弄了一遍,果然从里头掏出布条来,她将布条晃到骆成威眼前,“你猜这是上头都是些什么?”
骆成威整个人躺进椅子里,“折腾了一天,我也累了,你就念给我听吧。”
阿阮仔细看了一看,摇头皱眉道,“这么酸的字眼我才不念,这封信若给了瞎子,他都看得出里头的情意。”
“瞎子哪里能读信?”骆成威伸手就要拿过来,不提防扑了个空。阿阮早将自己转了个身,又回一旁椅子上坐着了。
“这是血书呢,”阿阮道,“上面无非就是要自家主子保重身体,可能自己再也不能为主子效劳了之类的,最后她说了我们府中的机关,画了山洞里的地图,叫楚敬乾小心我们。”
骆成威回头,看到阿阮手中其实不止一块布条,是好几块重叠到了一起,难怪那天将婷葳抓回去时,她的形容显得那么狼狈,显然写下这些,已耗了她不少力气了。
“找下属,就得是这么能干又忠心的,”骆成威下了结语,将笛子一并给了阿阮,“你处理掉吧,我今日着实有些累了。”
阿阮嘟囔着退下,口中说的话骆成威却听得清楚。
她说那哪里是忠心,分明是痴心。
这夜下了雨,骆成威躺在床上,闭着眼就看到婷葳整个人陷在棉被里,本来往日就瘦小的佳人此刻形容枯槁,骨瘦如柴,早已没有一点昔日美丽的影子。
她看见楚敬乾走进来,灰白的眼睛里透出了起死回生般的光彩。
荆王殿下还是那般风度翩翩的样子,也应该是她喜欢着恋慕着的样子吧,骆成威想。
楚敬乾此人,看似很好勾搭,他不怎么在意官职高低,身份贵贱,什么人都相处得来,但实际外方内圆,有着自己的一套处事规则,他也依照这个规则给自己和他人的相处划定了界限。
骆成威走在后头,冷眼看他先让大夫进去,又等着自己为他引前面的路,如若自己不上前,就算人死了,他都不会往前一步。
“王爷,下人房里没那么多规矩,这间屋子是在下单独拨给婷葳姑娘住的,不会招致其他的不方便。”
骆成威说是这样说,自己还是走到了前面,手势一挥,两头候着的下人俱往外头走去,楚敬乾的脚步还是停在原地,直到婷葳费力地把自己的整个脑袋转过来,朝他笑了一笑。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这才慢慢往前挪动步子。
婷葳的身体已经明显看出不好了,但此刻骆成威却觉得她极美,那双眸子里盈盈春光荡漾着温柔,发出的光彩掩盖了整个儿的病容。
然后,她费力地开合着嘴唇,好容易才说完一句话。她说的话是,“奴婢第一次在山河苑中遇见王爷,就倾心于王爷了。”
山河苑是骆成威进京时所到的酒楼。楚敬乾听到这里,紧绷的神色才略微放松,“哦,本王确实去过几次,难为姑娘挂心了。”
骆成威原本在身后看这一对主仆演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可突然间窜过的念头却让他心下一惊,会不会其他人看到自己和阿阮以及府中下人的时候,也是这种看穿不拆穿的心态?
没等他的汗毛起立来,婷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一只手挪出被子,从袖子中掉下一支笛子,“奴婢一生贫寒……只有这支笛子相赠……望王爷……千万……千万别嫌弃……”
楚敬乾看着掉在地上的笛子,半晌没有动静。婷葳的神色本来是病恹恹的,看他丝毫没有拾起的意思,整个人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就在这时,几乎被忽略掉的骆宅主人上前,蹲下的身子挡住了婷葳与楚敬乾的视线,他再起身时,地上的笛子已不见了,而在他手上出现一支竹笛,他将这支笛子双手捧到楚敬乾面前,“王爷。”
他只提醒了两个字,因为剩下的话,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婷葳是楚敬乾的下属,按理说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他就不该掺和。于是他说,“看来婷葳姑娘还有话要对王爷说,那在下先下去等候了。”
“二少,绵火掌后遗症就是如此了么?”楚敬乾不等他转身便发问道,同时将笛子松松握在手内。
“是。”骆成威就知道,如果他不在,楚敬乾是怎么都不会留下的。先前自己一番话虽然使场面分外尴尬,却提前为这次会面提了醒,所以该撇清的楚敬乾一定会撇得干干净净。
“本王也算见识过了,”楚敬乾起身就走,“既然这位姑娘病重,就请大夫好好看着吧。”
骆成威走在后面,回头望了一眼病榻上的人儿。她的脸比起刚进骆宅时消瘦不少,此刻的呼吸渐渐急促,大概是心愿已了,她闭着眼,不再动弹了。他回身快步走了出去,藏在袖内的手用劲一抓,确认东西在自己这儿。
才刚走到门那里,就听见婆子道,“人没了!”
骆成威想起以前从月洞出来,看见婷葳站在湖岸边,一身青绿衣裙笼在萋萋柳色里,伴随着湖面的波光粼粼,阳光正好,微风正好。突然就有泪意翻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