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树下一个人影显现,一袭浅蓝色衣衫在太阳下泛着光,并无半丝被墨点袭击到的痕迹。他踱步走至石桌前,看天医记录的字,叹了一句,“洒脱飘逸。”
纸上的字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符文来得妥当。
“二少逗我笑呢?”天医一头长发束在脑后,白底绿竹的衣服,整一套看着特别舒服,最重要的是,他因为被人下毒了的原因,身高样貌永远只能停留在孩童的模样。每当他将话说得老成,骆成威就觉得好笑。
“是真飘逸,这一笔连下来,都不知道是个什么。难为你的小药童天天看药方。”骆成威说着,对跑前跑后忙着搬运药材的两个小药童投去同情的眼神。
“这是西南苍州那一带异族的文字。你连看都看不懂,遑论字的好看与否。”天医说着又要将头低下来,不知为何却固定在了直视前方的弧度,同时眼中一丝狡黠神色划过,任由骆成威将他孩童一样的脸搓扁揉圆。
“你心情真好。”
骆成威停下手中动作,他很久没听到过阿阮这么严肃认真的语气了。他往门口一看,阿阮捧着托盘站在那儿,盘子里的东西是他今早吩咐送去给邻近院子的女乞丐的。
天医放下笔,恭恭敬敬叫了一声,“阿阮姑娘。”
这小姑奶奶真要发起火,君逸山庄差不多都是怕的,他可不敢惹。眼下看她模样就知这团火是冲着骆成威来的,他这闲杂人等还是躲远一点儿好。
正起身要收拾东西,一片花叶如飞刀般斜插进他的石桌上,稳稳立在那里,阿阮已经冲过来了,“谁要你送滋补的药给她的?”
天医一脸无辜,大眼睛立时水汪汪的。他的个子本就与孩童无异,偏生又长了一张极可爱的脸。当初他刚到山庄的时候,人们都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每每见到他就逗他玩,直到看见他用毒药硬生生折磨死了人,一时间山庄里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脸就变色。
阿阮一手拦住就欲逃跑的骆成威,一手指向恨不得将自己藏到桌子下方的天医,“少给我装可怜,你都年近五十了还顶着这副模样,自己不觉得羞愧?”
“我也很想羞愧啊,要么你帮我把毒给解了?”天医听了这话,嘻嘻笑出声。
阿阮且不与他理论,又把枪口对准骆成威,“你帮她调理身子也就算了,为什么还送她衣服?为什么偏偏是白色?”
院子中一时静默。天医看看阿阮,又看看骆成威,悄悄拾起笔墨纸砚,头一低脚一迈,人就没了影儿。
风过满院绿意轻舞,骆成威的声音跟着飘散在风里,“那你又为什么偏偏对白色衣服这么敏感?”
良久,阿阮低了头,声音亦是低低的,“这世上……只有一个大小姐……”
骆成威不用看也知道,她哭了。
那日人醒过来后,启叔按照以往的经验,自己叫厨房炖了些药汤补品,先将就着吊着命。天医在铜钱节第三日刚回来,行李还没放下,就被骆成威拉到了下人房里。
“婷葳不是死了么?”天医一面走一面疑惑道。
“不是她,新来了一个。”
“楚敬乾府中女人真多。”天医一句话成功让骆成威黑了脸。
“不能确定她的背景。”
“这样你还救——”天医调转头就欲离去,被阿阮一把揪起衣领继续拖着往前走。她除了不敢动这家伙的药品外,其他还真没什么不敢的。
天医就这样一路哀嚎着进了原先婷葳的屋子。看到病人的第一眼,他就确定了他们为什么会对这个女乞丐这么上心。
“看到她,我才知道,楚敬乾说的‘眼睛很像’究竟是什么意思。”骆成威用手拂开垂落在肩头的落花。
阿阮将托盘往石桌上一放,“那我也不能允许她穿白色的衣裳。”
骆成威走至她身旁,从衣服中抽出一面薄纱,“不是还有这个?”
“面纱?你要她挡着脸?”
骆成威点头,换来阿阮冷笑,“你明知道她已毁容,就那双眼睛与大小姐像。”
“不急,”骆成威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我从天医那里拿来的。”
本躲去屋子里的天医耳朵挺灵,隔着窗子叫嚷,“你们趁我不在私自动我东西,这笔账我还没算呢!你现下又从我那儿拿了什么去!”
骆成威不理他,一手拿着瓷瓶,一手端过托盘就往外走,阿阮被他这一闹,一头雾水跟着他去了。
由穿堂出来,经一条小路来到跨院,含笑花甜腻的芬芳溢满庭院,屋外栏杆上一个瘦弱人影抱膝而坐。
往常进了院门,阿阮都会率先打声招呼,换到面对她,阿阮鬼使神差不敢出声,只乖乖走到骆成威身后。
倒是她见到重重花影下似有人来,想要迎接,起身时速度太快导致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黑蒙。
混沌中一把手搀扶了她,“天气还冷,你身子又弱,刚刚好一点,怎么就出来了。”
婷葳的屋子又被封起来,连同里头的那条密道,骆成威另外将她换到这座跨院,距离湖另一头的月洞很近,有谨娘盯着人,他放心。
她不会说话,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关系。随后又朝骆成威身后的阿阮笑了一笑,满脸的伤疤皱到一处,很丑,无法与记忆里那张熟悉而惊艳的脸重合到一处。只那双眼睛,就那双眼睛,荡漾出的温柔有八九分像。不同之处在于,大小姐的眼更多了些凄冷。她倒是柔和许多。
阿阮痴痴注视着她那双眼,不自觉揪紧了衣袖。
骆成威将托盘放上茶桌,环顾一圈她的新屋子,基本家具用物一应俱全,不像是个下人的屋子,倒好似这家里养的半个小姐。
她站在那里,也不肯坐,眼睛看到托盘里的东西,一时神色惊讶。
骆成威一推阿阮,身后的人这才如梦方醒,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台词说出口,“这些衣物原是我们二少爷打算送给他心爱之人的礼物,收在这里好久了。二少见如今也算与你有缘,这些衣服,请姑娘收下。”
骆成威见阿阮说得不三不四,完全没了昔日的伶俐口齿,不得不自己补充道,“前面为了救姑娘一命,也没来得及正式介绍。在下骆成威,乃君逸山庄二少爷。在上原有一位姐姐,可惜早夭了。”
她静静立在那里听着。早上的阳光透过窗棂,将这间屋子照得渐渐亮堂起来,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看了使人心烦意乱,可骆成威说着说着,心就不自觉静了下来。这种感觉,很久不曾有过。
他再凝神望着她,直望到她那双眼睛里去,禁不住鼻子一酸,“……在下再觅得心爱之人消息时,斯人已去,这些衣物,便都收了起来。如今既碰巧救了姑娘一命,突然想起这些东西放着也着实浪费,不如就送给姑娘罢。”
好不容易说完,骆成威见她的眼中多了些哀戚,却自转身向书桌去了。她边走边挽起袖子,走到桌边拿起墨块。不待骆成威出声,身旁有一个人早接过了手。
阿阮的声音没了平日的张扬,乖巧得不像话,“姑娘若要写字,只管拿笔就好。”
骆成威比阿阮好些,然而踱到她近旁,竟也放轻了举止,“姑娘识字?”
她点点头,蘸过笔墨取过纸就开始写起来,那字算不上好看,只是方方正正,规规整整。阿阮见状,耸着的肩膀垂下来。
大小姐的字是娟秀的,又自有一股力道蕴含其中。不似眼前这名女子的字,一笔一划都好像被钉在了格子里,规规矩矩的。
纸上写的是:二少爷放下了吗?
“以后,叫我二少就好,”骆成威同样松了口气,“她始终在我心里,反而外在的形式,就没那么重要了。”
她放下笔,朝他行了一礼,这就算是她接受了。
骆成威本以为她还会再客气一番,少不得要再整些世俗规矩,不料她倒是干脆。这性格,他喜欢。
“除了衣服,另外制了一张面纱送给你,不知你喜不喜欢。”
她闻言抬首,看了骆成威一眼。就这一眼,竟让骆成威作为施舍之人的优越感去掉大半。他不得不开口道,“敢问姑娘身世?”
纸上墨迹未干:家宅失火,流落南方。富贵前尘,今世已忘。
这就是,决心与过去两断的意思了?
纸上再出现一行字:恳请二少赐名,愿为服侍。
骆成威笑道,“姑娘即是大家闺秀,在下不敢委屈姑娘。”
她神情淡淡,只是摇头。
看这样子,是推不掉了,骆成威随意往窗外一望,看湖岸边摆放的几盆兰草,往纸上写下两个字:汀兰。
骆成威刚落笔,还没出声问她满意否,就见她按照大礼拜了三拜,这是感谢自己赐名犹如让她重生的意思了。
这姑娘倒知礼节。不会是贫寒人家出身,看这气度,多半也是个小姐,骆成威再一想,道,“有个事情,我倒不知姑娘愿不愿意。”
汀兰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这一对视,骆成威的气势在无形中,矮了一截。
“我这府中,缺了个副管家。姑娘既能识字,又是富贵人家出身,想必有这方面的才能。虽聘姑娘为副管家,我不予姑娘下人身份,只辛苦姑娘为我骆宅费些心思就好。”
汀兰再向他拜了一拜,骆成威见状才继续道,“我们君逸山庄在琅华全境都设有铺子,经营生意是一块,另外还有收账的,另有别苑和专人管理。京城这一块,因着我进京了,所以将收账的任务一并交给我了,可在我府上,这是副管家的责任,也是主要的责任。”
他说一句,汀兰点一点头,待他说完,汀兰俯身再拜,门外有人道,“姑娘,该喝药了。”
骆成威回身向小丫鬟点头致意,见身后阿阮不作声,他只好自己宣布,“以后,她有名字了,要叫汀兰姑娘。”
说着他便要出门,阿阮使劲儿扯了扯他袖子,袖内瓷瓶碰到他的皮肤,他才想起还有一事未完。
等汀兰放下药碗,小丫头下去之后,她看见二少和阿阮还站在那里,她又看一眼托盘,便过来自己取了衣服和面纱,走到了屏风后面。
骆成威原先还想叫住她,因为换不换衣服无甚要紧,他本不是为这事才停留于此,可当人再出来,他只差一句“姐姐”就要叫出口,目光在看到她面纱上的一小丛绿竹时,及时换了一句话,“很好看。”
衣服样式简单,被汀兰穿上后却仿佛有了生命。那清雅高贵的风采,那安静沉稳的气质,他真的只在姐姐身上看到过。
再加上那一双明眸,如若不是脸上蒙着的那一块纱提醒着骆成威,眼前这人伤疤遍布,不会是已死在火中的姐姐,他只怕会克制不住情绪,上去抱住她痛哭一场。
想到这里,骆成威暗自惊心,如果她背后另有其人,安排她来到自己身边,那人岂非连同他的过往都一并清楚了。这其中蕴含的危险……
阿阮再使劲一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他不禁回头望她,却看见她含泪的双目,“你还要让她做什么,快些说罢。她刚喝了药,这会儿该休息了。”
骆成威惊醒,忙从袖中掏出瓷瓶,示意汀兰在椅子上坐下。
她不似琼玉,琼玉在欢场中过了那么多年,纵然心气不同,到底也沾染了些那地方的习气,双眸总荡漾出一种媚意。汀兰这一剪水双瞳,透出的却是清光奕奕,温柔中自有端庄之意。
对待她,骆成威的举止不能沿袭往常浪子的惯性。他的动作放得很尊重,袖中掏出的除了瓷瓶,还有一枚银针。
“脸上伤疤遮住了,这眼睛的疤却不很好看,我替你修修。”
他往银针上沾取了瓷瓶中的液体,针头开始发黑。骆成威解释道,“这液体虽是用腐蚀皮肤的,用在你这伤疤上却是刚好。会有些疼,你须得忍忍。”
银针过处,脸上传来烧灼样的疼痛,汀兰的手在袖子中攥得死紧,口中一声儿也没发。阿阮看得心疼,想她的样貌本就生得柔弱,又没探出她身上有练习武功的痕迹,不比她们这些人。这样的折磨,如何受得了。
待到汀兰感知眼前阴影移去,再度睁开眼睛,那眼角的伤疤变成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梅花,沿着伤疤的痕迹,一路蜿蜒直至与所剩不多的眉毛重合在一起,眉梢处稍稍上扬,使得素雅中带了点儿媚态。
就是这一点,与姐姐穿白衣的模样气质作了最大的区分。
阿阮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问她,“兰姑娘,你喜欢吗?”
面纱下角起了皱褶,是汀兰点头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