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达双眼肿胀,呆呆地望着天空。四周一片漆黑,不知是黑夜还是黎明。
“过了一天?”
他无从得知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日夜。被蛇咬伤的那天,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久到他的记忆都已模糊不清了。此刻,他口渴难耐。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死人是不会觉得口渴的。
“那家伙呢?”
想到陈可昭,马达一股愤怒之情油然而生。他怀疑陈可昭将自己一个人扔在这里,独自逃跑了。他自己也知道,比起背着受伤的自己,一个人走出森林才是明智之举。
马达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坏家伙,该死的家伙。这种自私的家伙,就应该扔进粪坑活活淹死!”
换做平时的马达,骂起人来能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但现在,眼前的状况让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就在他的头部上方,一只巨蟒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马达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蛇的眼睛。这种恐惧感,让他毛骨悚然,让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当然,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巨蟒缓缓向前,闪烁着玻璃般漆亮的双眼向他逼近。马达知道,即使他想,他也没机会再经历这种恐惧感了。人,应该说是大部分人,只有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才会杀人。至少他自己是如此。即便在战场上,那个曾经只有伴随着愤怒或恐惧才能实施的杀人行为,到最后,也是在极端麻木的状态下完成的。
但是蛇不一样。巨蟒瞪着他,眼神里丝毫没有任何感情。在它眼里,马达不过是能让它饱餐一顿的美食。在它们的世界里没有杀戮,屠杀猎物,不过是为了充饥。而眼前被藤蔓缠绕、动弹不得的马达,可以说是天赐的美食,不吃简直浪费。
巨蟒渐渐靠近,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马达的脸,随即又把舌头伸了回去。
“先尝下味道是吗?”
马达没有猜错。眼前这个不断扭动着身体的巨蟒,伸直了身子,从他头顶径直落下。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下一秒,巨蟒将他的身子团团围了起来,伴随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巨蟒企图将他勒死,再慢慢享用。
马达渐渐喘不上气来,窒息让他感到头痛欲裂,骨头似也马上要散架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然而,比起肉体上的疼痛,更让他绝望的,是死亡的恐惧。他从未如此渴望过活着。
所幸的是,肉体的痛苦没有持续很久。黑暗慢慢吞噬了他的意识,不久,他便昏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眼前出现了陈可昭的身影。他眨了眨眼睛,说道。
“这里是地狱吗?”
“为什么说这里是地狱?”
马达面无表情地回答。
“因为你在这里!”
陈可昭看了看马达,说道。
“行了,走吧!”
“去哪?去阎王爷那?”
陈可昭再一次看了看马达。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怨我独自离你而去。我也从未奢望过你的理解,因为对任何人来说,生命都是宝贵的。但现在,你若还想保命,就乖乖跟我走。只要活着,你想什么时候骂我都可以。”
说完,陈可昭背起马达,走向军营。地上,留下了一只被砍成两截的巨蟒。
苗族叛乱,起于云南和广西部分地区,起因是反对当时兼任广西和云南总督巡抚的董汉臣的暴政。可朝廷却不问缘由,立即出兵镇压。
然而,长时间的疏于管理让广西和云南两省的兵力相当虚弱。将军弃城逃命、兵士一溃而散,不堪一击。为了防止自己的罪行暴露,董汉臣谎报军情,朝廷因此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
叛军来势凶猛,很快便呈燎原之势。不久,云南失守,广西也岌岌可危。这时,出现了一个人,他犹如神兵天降,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就是皇甫俨,时任广东省虎贲左卫指挥官兼总兵官。
通常一个卫的兵力为五六千人。皇甫俨率领一个卫的兵力出征,一个月便收复了广西,直奔云南。兵力数倍于他的苗族叛军屡战屡败,一溃千里。
云南也不例外。皇甫俨把残兵败将收入麾下,利用部队行军的时间,进行了整顿和训练。苗族叛军虽勇猛,但毕竟只是一帮乌合之众,难敌皇甫俨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不到四个月,皇甫俨就平定了持续了一年的叛乱。
然而,对于这个有功之臣,朝廷给出的赏赐竟是一纸诏书,命他征讨南蛮。在上级眼中,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叛乱,因为上级从未接到过叛乱的报告。既无叛乱,自然也就没有征讨和平定一说,也就不必有所赏赐。
董汉臣的父亲董岳官居内阁之首,权倾朝野。他的姐姐更是当今皇后,称霸后宫。因此,朝廷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然而,就算他身居高位,也无法堵住百姓的悠悠众口。于是,他便篡改事实,颠倒是非。皇甫俨擅自将残兵败将收入麾下,正好让董汉臣抓住了把柄。
“广东总兵皇甫俨平定苗族叛乱,却伺机招兵买马,日后恐成祸患。皇甫俨平乱有功,理应受赏。然赏赐之余,可派其深入南蛮,讨伐异族。如此,即赏罚分明,堵住悠悠之口,又可削其势力,免除后患”
这是董汉臣上书皇帝的具体内容。当然,他也花费了重金,贿赂了广东总督、中央谏臣、以及自己的父亲和姐姐,确保万无一失。很快,皇帝就下达了符合他心意的诏书。
“卿此计甚妙,准奏!”
如此,皇甫俨被擢升为征南将军,开启了漫长了南征之路。这是继一千三百多年前,诸葛孔明南征之后,中原军队第一次踏入南蛮之地。当然,对于这一切,皇帝毫不知情。
南蛮的苗族与广西、云南的苗族截然不同。在过去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他们从来没有被外部的势力打压过,是一个自尊心非常强的民族。虽然他们并没有凝聚成一个国家,但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才是主人,容不得任何外族势力的入侵。
征伐之路遥遥无期。董汉臣的策略用得恰到好处,唯一让他不满的,是皇甫俨还没有死。皇甫俨一日不死,当初的谎言就有被揭穿的可能。只要皇甫俨死于乱军之中,他便会立即撤兵,并将所有的功劳收入囊中。只要能遂他心意,他活着不会让皇甫俨享受荣华富贵,但死了却能让他成为明朝的千古名将,载入历史史册。
然而,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他还没有死。皇甫俨麾下的军队,在经历了一场场苦战之后,终于踏入了南蛮腹地,那是明军从未涉足过的土地。在这里,他们遇到了怒族。愤怒的怒族,让明军遭遇了前所未有抵抗。
“完了么?”
面对此生见到的第一高官——征南将军皇甫俨,陈可昭僵硬地站着,回答他的问题。
“是的。”
单从皇甫俨的相貌来看,与其说他是将军,倒不如说他是个儒生。算上广西、云南的平乱战争,皇甫俨已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四年。尽管如此,他白皙的皮肤、柔和的目光,看上去分明就是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与舞刀弄枪的将军相差甚远。
这样的他,反而让陈可昭更加敬畏。陈可昭清楚的知道,这看似柔弱的双手,握着多少人的生杀大权。就算这个高高在上的人态度多么随和,但毕竟将军是将军,士兵是士兵。
皇甫俨指着过去三个月间,用无数将士的献血换来的地图,说道。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陈可昭并没有去看那张画有怒族根据地的地图。
“将军,我不过是区区一介士兵。”
皇甫俨正视着他,说道。
“我就想听一听那个士兵的看法。”
通常情况下,将军不会听取士兵的建议。而眼下的情况,让陈可昭非常不安。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在这乱世之中,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最好不要被将军盯上。但现在,如果拒不回答问题,就是抗命不遵,这比被将军盯上更加致命。
陈可昭指了指地图,说道。
“在我看来,他们的根据地并不是完全孤立的岛屿。我认为,这里的这个……山脉与根据地后方是相通的。因为除了那里,没有水源可以流进来。所以我想,我们可以派一支队伍穿过瘴毒森林与他们正面交战,再派另一支队伍沿着这条山脉迂回到敌人的后方进行突袭,两面夹击,正如两年前的山族之战时那样……!”
“简直是无理取闹!那里遍地都是爬满毒虫的沼地和连鸟都飞不上去的悬崖绝壁。到了那里,恐怕只剩一成的兵力了。”
魏广征反驳道。他本身军中的行政人员,但却在过去三年中,担任了着皇甫俨的军师一职。陈可昭默默闭上了嘴。
皇甫俨制止了魏广征,继续问道。
“你为什么觉得这样做更好?”
“险峻的地势和遍地的毒虫,也比人好对付。”
皇甫俨点了点头,挥手示意陈可昭出去。等陈可昭出去后,皇甫俨问道。
“你怎么想?”
魏广征摇了摇头。
“万万不可。穿过森林与敌人正面交战,才能最大限度的减少伤亡。以前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根据地,现在知道了,必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皇甫俨看似认同的点了点头,突然转移了话题。
“我们已经派过二十多次侦察小组了吧。每次都是十组以上……如此算下来,军中怕是所有人都当过侦察兵了吧!”
“确切的说是二十三次,每次十三组,如此算来……!”
皇甫俨摇了摇头,伸直了腰,笑着对魏广征说。
“你呀你,什么都好,就是什么事都喜欢量化。士兵是人,不是数字,是不能简单计算的。现在重要的不是数据,我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他勾了勾手指。这是他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或制定策略的时候常做的动作。每当他做这个动作,大家就知道他已暗自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那么多的侦察组都没能发现的根据地,这一组却发现了。对此,你有何看法?单单只凭运气吗?”
魏广征默默地听着。对于已经决定的事,他不想做任何评论。加上,他服侍的这位将军,从来没有做过错误的决定。
“有趣的是……!”
皇甫俨笑了。虽然他为人温和,但最近却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
“竟然还能想到我两年前用过的声东击西之计,孺子可教也。”
二。
陈可昭的意见最终还是被采纳了。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参将吕孟震指挥,穿过瘴毒森林直击敌方阵营,另一路则由皇甫俨亲自指挥,奔向沼泽地。而陈可昭负责在军前替将军牵马。
穿过密林就能看到沼泽。足足有一个人一般高的荒草地覆盖着沼泽,它们如饿狼般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噬那些倒霉的失足者。陈可昭不止一次地见过自己的同伴,前一秒还踏在深不过脚脖的泥地上,后一秒就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沼中,长眠地下。
到达第一片沼泽时,陈可昭停止了脚步。皇甫俨问道。
“为什么不走?”
“需要派先锋部队,打探一下前方道路。”
“我们就不能做那个先锋部队吗?”
“骑马很难找到沼泽里的硬地,将军!”
“是吗?那就下马走路!”
皇甫俨正准备下马,陈可昭就抓住了他的脚。
“不可以,将军!”
“你这是干什么?”
皇甫俨和蔼的眼神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怒视着陈可昭。陈可昭赶紧松了手,退后一步跪在地上,说道。
“将军恕罪……!但探路这种事就交给我们这些士兵做吧,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放肆!我要做的事,还用你来告诉我吗?”
同行的几名参将和十几名军官正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陈可昭吓出了一身冷汗。俗话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此刻的陈可昭,正为自己的莽撞之举后悔不堪。对于他们这些底层的士兵来说,对上级指手画脚是最大的禁忌。然而,事已至此,他决定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说清楚。
“对于我们来说,危险犹如家常便饭。但您不一样,您可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啊!”
“放肆!区区士卒竟教训起本将军来了!”
围观的军官们捧腹大笑。皇甫俨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属下人微言轻,死不足惜。但将军您不一样。您身上肩负着几万士兵的性命。您死了,我们也就要全军覆没了!”
“原来我的命这么值钱。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把我们带到这里的,正是您。小人一介兵卒,死不足惜,但将军却肩负着全军将士的性命,您既带我们来到了这里,就必须将我们带出去。能救我们脱离这苦海的,只有将军您了。”
皇甫俨怔住了。他看似非常愤怒,更似被陈可昭无心的一句话刺痛了内心。
“你这是阿谀奉承吗?如果是,那你就找错人了。而且,你把马屁拍在了马蹄上!”
周围又传来了笑声,但明显比之前少了很多。陈可昭猛地抬起头正视着皇甫俨,激动地说道。
“这不是奉承,是忠告。将军身为一军统帅,要为全军将士的生命负责。还望将军珍惜生命,带领我等诛尽异族、凯旋而归。”
顿时,周围的哄笑声戛然而止。大家似乎被这一介小兵的话震住了,纷纷闭上了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甫俨嘀咕道:“你是让我珍爱生命,不要客死他乡吗?”
陈可昭点了点头。
“是的。”
“放肆的家伙!”
突然,身后一名参将飞起一脚,一下把陈可昭踢到在地。
“没上没下的家伙,居然在这胡言乱语,不想活了?”
参将欲拔刀刺他,被皇甫俨制止了。
“住手!”
他看着陈可昭,笑了笑。
“罢了罢了,既是我把大家带到了地狱,让我带大家出去,本就无可厚非。既如此,本将军就原谅你的以下犯上、出言不逊。”
魏广征走了过来,道。
“他说得有理。探路这种事,怎么能让将军亲自来做?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过去探路!”
皇甫俨挥手阻止了魏广征。
“不行,那谁来牵我的马?另编一支先锋部队探路。至于这个家伙,就让继续他留下来牵马。我倒想看看还能说出什么话。赶紧起来牵马!”
语毕,陈可昭随即起身牵马。他不知道今天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是错,但至少眼下,他已经脱离了险境。他牵着马,跟在临时先锋部队后方,不时回头看了看皇甫俨。皇甫俨的嘴角上挂着笑容,好似刚刚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军中都说皇甫俨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军事上,他精通兵法,犹如孔明再世。今日一见,足见他不止足智多谋,更是勇将一枚,真乃人不可貌相也。
然而,像他这样的人,却甘愿听凭朝廷摆布,来到这南蛮之地吃尽苦头,实乃傻瓜之举。董汉臣是何居心,全军上下谁人不哓,他皇甫俨会不知道吗?面对如此不公待遇,换做普通人,可能早已暴跳如雷了,而皇甫俨居然能够坦然接受,尽职尽责地履行朝廷错误的命令,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说好听点,他是忠君报国的忠义之士,说难听点,他是顽固不化的迂腐之人。这便是三军将士对这个征南将军的评价。
“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战斗呢?”
他再一次回头看了看皇甫俨。与方才不同,皇甫俨的脸色沉了下来。陈可昭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窥探过上级的想法。或许,他们也跟自己一样,害怕死亡,渴望离开这人间地狱。应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他们也是人。从前的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上级就会有所不同呢?
陈可昭摇了摇头,上级的想法,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上级有上级的人生,而他们的人生,绝不会像自己的人生这般,处处笼罩在黑暗之中。因此,彼此的想法,也必然不会相同。
陈可昭暗自下定决心,今后再也不会做出这般僭越之事。如果他想活着离开这人间地狱,他必须如此。
今天的沼泽一如往常,没有足够的人命补偿,便不会轻易让人通过。先锋部队站成一列,用绳子将彼此连在了一起,缓慢前行。如此一来,一旦有人失足掉入沼泽,其他人便会用绳子将他拉回来。当然,如果拉不回来,便只有割断绳子以求自保。
每每此时,皇甫俨都会皱一皱眉头,长叹一口气。这样的皇甫俨不禁让陈可昭怀疑,他是真的心疼士兵才会如此吗?然而,陈可昭需要考虑的,是更加残酷的事实。也许下一秒,他也会像他们一样,长眠于冰冷的沼泽深处。他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选为先锋队员,又一边鄙视着自己这般卑劣的想法。
终于,大军过了沼泽地。随之而来的,却是同样危险的崇山峻岭。稍有不慎,他们便会受到毒虫和毒蛇的攻击。而比毒虫和毒蛇更加危险的,是遍地的深坑和陡峭的悬崖。在这里,皇甫俨和其他军官也不得不下马前行。毕竟,没有人想连人带马,一同滚下悬崖。
在这密林之中,一旦迷失方向,大军便会受到致命的打击。军中备有鬼谷子时代发明的指南针,那是刻有八卦和二十八宿的圆盘,圆盘中央放有指南器。指南针指向“离”字,意味着正南方向,也就是基本方位。而“坤”字指向西南,“兌”字指向正西方。
问题是,大军没有能够配合指南针使用的地图。唯一的办法,便是派遣侦察兵爬到树上或山顶上侦察地形、辨别方向。这一天负责侦察的,便是陈可昭。他是唯一一个去过怒族根据地,并能依靠地形判断方向的人。
陈可昭不知道自己爬了多少颗树,走过了多少悬崖峭壁,才勉强找到了方向。大军在向南延伸的山脉最深处,发现了三面被峭壁包围的山峰。这说明,陈可昭的判断是准确的。
大军继续前行,这一次,他们用布包裹了马蹄和兵器,从而确保不会发出声音。而士兵们也要以布封口,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保持绝对的安静。发出声音者,将按军法,就地处决。就这样,大军在肉眼能够观察到怒族根据地的地方停了下来,静静等待夜幕的降临。夜晚,是发动偷袭的最佳时间。对付怒族,更是如此,因为他们是惧怕夜和火的民族。终于,夜幕降临,发动总攻的时刻到了。这一天,距离陈可昭侦察回营已过了三天,距离大军离开营地已过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