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平父子二人夜里九点多才回到西乡,旋即马不停蹄地赶回村里去借钱。左邻右舍包括平常有往来的人家都跑了一遍,到底是乡里乡亲,谁家有个灾有个难的,能伸出援手倒也不含糊,只是毕竟各自家庭条件有限,筹到的钱对于高额的手术费来说还是显得有些杯水车薪。
张军平带着张宁从一户人家出来,摸了摸怀里借到的千把块钱,迟疑了一下:“幺儿,时间太晚了,要不你就先回家休息,明天早上咱们再一起赶去医院。”
“那借钱的事呢?”
张军平拍了拍衣兜:“这不都借到了吗,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老子我再去借点也就够了,用不着你跟着。”
那几千块钱哪里会够?要是以前的张宁,也许被老爸这两句话就糊弄过去了,现在他可是十三岁的身体,三十岁的灵魂,老爸现在也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这种谎话如何骗得过他?
只怕下一步就是要去向亲戚借钱了,熟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说不得没有在邻居这边吃到闭门羹,在亲戚那边反而落不到好。
越是这个时候,张宁越是不肯退缩:“爸,我还精神,用不着休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张军平有些不耐烦:“怎么一点也不听话?”
张宁执拗道:“爸,这些年我们跟那些亲戚可有什么往来?人家向来瞧不起我们,这次咱家遭难,我就是想看看他们要如何挖苦。所有的一切我都会记在心里,对我们好的,我将来百倍回报,对我们不好的,我会原样奉还。现在我没办法为家里做更多的事情,但是和老爸你一起承担这些,作为儿子,作为孙儿,我都义不容辞。”
张军平有些感动,儿子真是长大了。
“是老爸没本事,怪不得别人。唉,也好,事已至此,面子什么的暂时顾不上了。幺儿,今后你一定要更加努力,咱们一家人可都指望你了!”
张宁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两父子这才重新上路,半个小时之后,又回到镇上,然后直奔纸厂家属大院。
西乡造纸厂是七十年代就已经建成投产的一家国营企业,在2000年以前,一直是整个西乡重点扶持的企事业单位,直到九十年代以后,由于多方面的原因,造纸厂的效益开始衰退,地位也开始下降。
张宁记得造纸厂在后世经历过一次改制,目的当然是为了通过引入民间资本与市场接轨,从而达到挽救这家企业的目的。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家企业改革的第一步就显得步履维艰,下岗工人无法安置,人心惶惶之下,直接导致生产时断时续,毕竟是打破了人家的铁饭碗,人家没跟你拼命就是好事了。
这样粗暴的改制当然以失败告终,最后就连整个工厂的资产都被变卖干净,变卖的资金自然还是肥了那些上层的人,至于兢兢业业为工厂献出了一生大好年华的普通工人,谁管他们?
不过在现在,即便徽宁电子厂横空出世,短时间内想要撼动国企的地位还是不那么容易。国企工人自称为国家的主人,即使已经日薄西山,他们依然眼高于顶,对于给私企老板打工的工人不屑一顾,即使对于有亲戚关系的张宁一家也是如此。
所以当张军平在纸厂家属大院敲开其中一间房门的时候,那位被张宁称呼为三舅妈的女人,自然没有对他们父子露出什么欢迎的神色。
不过虚伪的客套还是要有的:“哎呀,真是稀客!军平,小宁,你们两父子怎么挑这个时候来了?”
话是这样说,不过她就站在门口,丝毫也没有请两人进去聊的意思。
张军平见到这个三弟妹,心里便凉了半截,如果开门的是小舅子倒还好一些,小舅子为人厚道,只要说出自己的困难,他多少也会给点面子。唯独这个三弟妹不好打交道,平时看上去待人热情,其实暗地里心冷得像块冰。小舅子对他的这个婆娘惟命是从,一旦先出面的是这个弟妹,借钱的事情也就多半没指望了。
不管有没有希望,现在情况紧急,怎么也得先说出自己的来意:“三舅妈,深夜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小宁的奶奶被车撞了,现在还在医院等着开刀,缺点钱,不晓得三舅妈方便不方便……”
“什么?亲家妈妈被车撞了?这是怎么搞的!肇事司机抓到没有?”三舅妈一声惊呼,不仅打断了张军平的话,还将屋里的三舅惊了出来。
“姐夫,出了什么事了?”三舅披着一件军大袄趿着拖鞋赶出来问道。
尽管张军平极不情愿将这个坏消息再说一遍,不过人家问起,还是得回答。
不料话刚到嘴边,却只听三舅妈一脸嫌恶对三舅道:“啧!瞧瞧你这副样子,成什么体统,也敢出来见客,赶紧进屋把自己收拾干净。真是的,连自己都收拾不好,还想管人家的事情。”
三舅瞧了瞧自己,一拍脑袋:“看我,真是急性子!姐夫,你稍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就出来,有什么事情咱们慢慢再说。”
张军平只觉得极为屈辱,打这样的马虎眼,还不如直接拒绝来得好。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没有被拒绝就还有一点希望,于是只好强颜欢笑道:“小舅哥用不着慌张,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是相对于借钱来说的,三舅有钱,借点钱出去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可相对于张家来说,小舅哥一家愿不愿意伸出援助之手,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了。
“嗨!原来不是什么大事啊!害我虚惊一场!我说呢,上回见到亲家妈妈,一看她就是个吉祥的人,可不是现在就化险为夷了?军平,你看这天也晚了,要不你们父子先在我家歇一夜,也好带我们明天一起去探望探望老人家?”
好一个避重就轻。
三舅妈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要让她关心关心亲家倒还可以,钱的事半个字也别提。
眼看这里没希望了,张军平也不顾三舅妈的极力挽留,铁青着脸就要走。
就在这个时候,张宁说话了:“三舅妈,我就问你,这个钱你是借,还是不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