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雨势减弱。
雨滴滑落树叶,空气一阵清新,气温也随之凉快了许多,就连太阳,都在此时被浓密的云层覆盖,没有早早的出现。
赶早的朝臣一个个打着哈欠,执着朝笏沉默地走在宫道上,没人发现昨天的惨剧,也没人开口打断沉默。
直到宫城即将合拢,最后一名朝臣赶着时间急匆匆入门后,一名衣衫褴褛,浑身上下皆狼狈不堪的女子突然跌跌撞撞地朝宫城跑去。
她的脸上还有未洗干净的血渍,经过了一夜已经干涸,整张脸泥泞不堪,头发散乱,可想而知都经历了怎样的苦难。
她带着未消的惊魂未定,终于逃到了这里,可哪怕已经跑到了宫城下,却依然觉得危险难消,而这副可怕的面容更是吓的守城的士兵立马执起长矛对向了她。
女子的指甲内已经嵌进了泥土,平时保养得当的手夜满是血痕,若是再看清一些,就能发现她的手上多了好几处伤痕,身上脸上也多为不知从哪得来的伤痕,不知道,还以为是哪里逃来的灾民。
女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很容易引起误会,立刻抬起手努力擦尽脸上的血渍,随后又扯起自己的衣襟往脸上一抹,这才瞪大了双眼,声音哽咽地跪倒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她的声音凄厉,带着无尽的怨恨,大声悲切道:“臣女李子衿,乃定远大将军之女,求告御状!!!”
定远大将军的女儿守卫倒确实是认得的,只是刚才李子衿形象太出乎人意料,他们一下子也不太敢认,现在见她自报家门,这才有胆上前仔细查看了李子衿的面容,立刻“哎呀”了一声。
“李大小姐怎的这副狼狈样?又是告的什么御状,状告的谁?”
李子衿咬紧牙,眼眶早就红的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泪来,绝望道:“状告当朝大学士杨仪设计杀害我李家满门!”
士兵大惊失色,皆不敢相信李子衿的说辞。
眼见士兵犹豫不决不肯让她进去,李子衿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上有小篆写就的免死二字,赫然是先帝赐给李德的免死金牌。
李子衿面目坚定,将免死金牌微微举高,抬高了声音道:“我愿上交免死金牌,只愿能见皇上一面!”
“这……”
士兵都知道免死金牌的分量,拥有了免死金牌几乎等于保全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更何况以李德的权势地位,拥有此金牌,几乎就拥有了最为强硬的保障,哪怕是当今皇上,也须得忌惮几分。
可如今李子衿竟然会为了见到皇上一面而甘愿放弃免死金牌,傻子都能看出来李子衿的冤情之严重了。
地位稍微高一点的士兵看了李子衿一眼,见她目露沉痛,满身的伤,的确像是死里逃生逃出来的。
他顿了顿,拿走李子衿手中的免死金牌,点点头,道:“你在这等着,我去汇报给宋二宋大人。”
宋一常年伴随在诸葛云深面前,如今能做出决定的,也只有宋二了。
李子衿看着宫门缓缓闭拢,手紧紧的扣着,心中因为有了一丝希望而稍稍松懈。
她已经将近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又是不带休息的整夜奔波,如今跪坐在地上,哪怕今日天气凉爽,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她摇摇头,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盼用剧烈的疼痛让自己清醒。
只要皇上一开金口,她父亲的仇就一定能报了。
李子衿再一次确认了怀中那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再度重返李府找来的证据,咬着牙,白着脸,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据说很公正的皇帝上头。
这大概也是她的一个悲哀。
父亲在大白天被杀,李府上下除了她毫无一人生还,而她所能做的,却只有跪在这里,等着一个不知能否成功的承诺。
与此同时,因为事情特殊,无暇多想的宋二立刻闯进了金銮殿,面对着朝中重臣,笔直走向诸葛云深,在他当前跪下,恭敬道:“皇上,外有一人求告御状。”
杨大人杨仪身形一僵,没有说话。
而一直密切关注着杨仪的许德庸眉头一跳,轻咳了一声,假意指责道:“没看见现在是早朝吗?告什么御状,你这内廷侍卫是怎么当的。”
宋二没理许德庸,身为上级内廷侍卫,直属诸葛云深一人,自然不用听别人的什么意见。他看了一眼杨仪,顿了顿,又道:“是定远将军的独女李子衿,状告杨大人害她满门。”
诸葛云深立刻皱紧了眉头。
“你说什么!?”
宋二听着周边之朝臣的闲言细语,一丝表情变化都没有,尽忠职守的又重复了一遍。
许德庸高兴地嘴都要合不拢的,他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杨仪,心里哈哈大笑,面上还是不动神色的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杨大人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啊?怎么能容忍别人诋毁,什么将军独女,万一是有人想要陷害杨大人呢,你说是不是啊,李将军。”
许丞相说着说着就转头笑着想要和李德搭话,但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李德的踪影,不禁疑惑地“咦”了一声。
“这么巧,李将军今天恰巧没来。”
宋二觉得许德庸简直就是在说废话,因此面上虽然没有表露什么,但行动很快的立刻将两手摊平抬高,手心正放着一枚免死金牌。
诸葛云深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外头候着的一定真的是李德的独女了。这免死金牌一共只发放过李德一个人,为的就是让他安下心来平定战乱。
他看了一眼杨仪。
平日里吹毛求疵,一点小问题就要拎出来探讨很久的杨大人,在如此大的诋毁之前,却意外地没有说话,这就蹊跷了。
“杨大人,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杨仪显然是在沉思着什么,被诸葛云深如此直白的询问一问,也犹豫了半天,这才道:“老臣……冤枉。”
许德庸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假意咳嗽了两声,看了一眼宋二。
“皇上,既然是李将军的独女,想必的确有重大的冤情啊,不如将她请上来问上一问。”
都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不叫上来的道理。
诸葛云深脸色阴沉地看了一眼许德庸,点点头。
得了旨意的宋二朝诸葛云深快速看了一眼,立马退下,看来是要亲自将李子衿带上来了。
一来这原告被告特殊,二来既然已经闹到了朝堂上,就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宋二离开后,朝堂中依然一片茫然,多为蒙在鼓中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的朝臣在轻声讨论。
一方面是觉得杨仪不可能是那样的人,一方面又觉得李子衿做为将门之后没道理会胡言乱语。
而更为奇怪的是,平常最为耿直的杨仪杨大人竟然在此时缄默,这就不得不让他们乱想了。
整个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因为宋二的这句话而陷入的短暂的异动当中,就连诸葛云深都没有及时的喝止住,因为就连他本人,都被震惊到了。
现在这个情形,大概也只有许德庸能够保持平常心,悠悠然站立了吧。
没过多久,李子衿被宋二带着入了金銮殿。
诸葛云深一看到她狼狈的样子,立刻皱了眉头。
昨日杨仪突然进宫说明李德一家惨死事宜,又说了一大堆看起来简直怪力乱神的事件,却偏偏没说他自己,变成了唯一生还者李子衿口中的杀人犯。
诸葛云深捏了捏眉心,觉得这件事情真是难办了。
李子衿一看到诸葛云深,立刻跪下,惨痛的声音让在座的人听之都心中悲切,无不起了恻隐之心。
她跪在地上,头重重地磕出了很大一声动静,直到诸葛云深叫她抬头,李子衿这才强忍悲痛,抬起了头。
只是额间磕出的红印很深,若是再让她磕一次,估计就要出血了。
诸葛云深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说杨大人害了你李家?”
“是。”
“有什么证据吗?”
李子衿从怀中掏出一堆书信,呈上给了诸葛云深,解释道:“父亲虽为武将,却极好诗文,经常同杨大人互相写信以磨炼文笔,其中杨大人的回信常有偏激之语,与父亲的对话也常有不和,往往需大吵一架才算结束。”
“这也正常,你父亲同杨大人都是性情耿直之人,一言不合便吵起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李子衿咬咬牙,见诸葛云深并没有太相信自己的证据,又道:“昨日大雨,父亲知道杨大人每逢雨天便肩痛难忍,便想派人给他送去些药膏,可就在此时,送药的下人连门都还没出,就被人一剑刺入心脏,当场毙命。”
“随后,杨大人突然登门不知为何突然大发雷霆,父亲正要解释,却见杨大人突然反手刺了我父亲一刀……”
李子衿语气哽咽,抬袖擦了擦眼睛,继续道:“当时我刚从外头回来,还没踏屋就见里头惨状,随后,有一大群武丁模样的人突然开始在府内到处杀人,我想阻阻拦,却差点丢了性命,千辛万苦这才捡回了一条命。父亲没想到杨大人会突然发疯,立刻拿了长刀准备迎战,却不知为何杨大人竟然也有一番好身手,或者说,是父亲根本就不相信杨大人是这般狠毒的心肠吧,竟然让他得手。”
“一刀刺入心脏,当场毙命……杨大人,你好狠的心!”
杨仪听完李子衿的诉说,立刻拱手,道:“回皇上,老臣当时是听见李府那头子衿的求救声这才冲出去想要救人的,在那之前,阿姚姑娘派人送来了补品,您若不信,大可唤来阿姚姑娘作证啊!”
“哼,谁知道那阿姚到底是好是坏,我可听说今日太医集体出动,似乎是睿小王爷出了什么事,可睿小王爷……一直都是待在你口中这位阿姚姑娘的房里的。”
“这这这,这成何体统啊。”
“是啊,就是。”
朝臣一句句附和,诸葛云深眉头一跳,随即捏了捏,怒声道:“都给朕闭嘴!妄论皇亲,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杨仪依然拱手,道:“老臣这一辈子从来不撒谎,子衿方才说是我杀了李将军,可我分明是在李将军死之后才赶到的。”
“说也奇怪,我分明是看到有一个男人劫走了子衿,可到时却没看到有人,而更为让人不解的是,院中的尸体居然都在一瞬间复活,像是有什么冤情要诉说一般,在那之后,老臣带去的几个武丁,也全都莫名被害,只留老臣一人逃了出来。”
“死尸复活?”
诸葛云深皱了皱眉头。
“你胡说!我分明看见你杀了我父亲!难道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不成!”
幻觉。
诸葛云深眉头一皱。
许德庸也笑道:“李小姐说到幻觉,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个人了。”
他朝外走了两步,看了看李子衿,又看了看杨仪,道:“杨大人说是在李将军死之后才赶到,又说看见尸体复活,而李小姐呢,又口口声声说是杨大人杀了李将军……如此诡异,莫不是被人下了幻术了?”
朝臣轰拉一声立刻乱了。
每个人都想到了不敢再去回忆的那段日子。
“丞……丞相说的是那姚氏一族吗?”
“自然。”
“大家也都清楚姚氏一族的幻术能力,当日姚氏一族灭亡,整个天下陷入黑暗整整五日,大晁更是连发旱灾,百姓苦不堪言啊,传说姚氏一族的幻术是可以幻化出任何他想创造的东西的,那么在李府设下一个幻术,想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诸葛云深皱了皱眉头,反驳道:“这毕竟是传言,丞相莫要胡乱说话。”
“皇上,他们的能力您不是也应该清楚的吗?”
诸葛云深看着许德庸那试探的眼神,突然暗叫不好,面上还是一副正直的脸,道:“朕怎么可能知道!”
许德庸笑了一声,看向杨仪:“也不知道为什么的,当时所有人都在谴责姚氏一族的族长姚九歌,却偏偏只有杨大人您为她说话,这是为何?我可一直没想通。”
杨大人没说话。
许德庸眼看杨仪沉默,诸葛云深也难得不知道说什么,立刻道:“皇上,李德李将军可是我东渤的大将,曾经为东渤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如今突遭贼人所害,皇上您就真的忍心让他含冤而死吗?”
诸葛云深皱着眉头,道:“此时诡异,单凭猜测恐怕还不能服众。”
李子衿猛地抬头看了一眼诸葛云深,立刻站起身来,虽说狼狈不堪,身姿又柔弱,却在此时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来。
“我父亲身为定远大将军,多次身处险境为东渤打下和平江山,如今含冤惨死,您却连查一查的心思都没有,非要袒护杨大人!”
诸葛云深沉着脸。
李子衿看着他,突然伸出三根手指朝天立誓道:“臣女所说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若是皇上不肯相信,臣女愿以死明志!”
她说着,突然猛地朝一处圆柱撞去,朝臣躲闪不及,眼看李子衿就要撞上去时,宋二立刻抱住她的腰,一手护住她的脑袋远离了圆柱。
等到回到了安全地,这才重新放开。
李子衿寻死不成,脚瞬间软下来,捂着自己的脸,闷声痛哭起来。
这哭声隐隐约约,听的诸葛云深心里也不大好受。
就在这时,沉默了很久的杨大人突然道:“老臣虽是冤枉的,但也不忍李将军含冤而死……老臣愿意入天牢,只等皇上查明真相,还李将军,还老臣一个公道。”
“杨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杨仪脸色不变,道:“老臣知道。”
诸葛云深看了看李子衿,又看了看杨仪,气的一掌拍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