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每一次对隋末那一年的勘测都是“不可通行”。
也就是说,并不是这上下五千年的任何一年一天,他们这群人都可以闯进去,极少的几个时间段,对他们这群人而言是禁区。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无人知晓。
方无应觉得,说到隋末那最后半年的禁区,根源应该在于它的“未完成”:在那边的雷钧,因为某种诡异的原因,和屏蔽这边保持着时间上的同步性。
梁毅曾说,小鹏闯回唐朝那件事。只是在历史的创口上进行填空,就好像皮肤伤口自行愈合一样,虽然是受创生长,但结束之后,看上第百七二章营救隋炀帝去仍旧完好无损。
而雷钧这边,因为最初假宇宙的虚拟性,却好像天然四根手指的人。想再变得和健康人一样,长出第五根手指,是以完全得靠他们“凭空生造”了。
究竟如何把雷钧救回来,这成了最大的难题,找到关键点,掐准时间过去,然后再带人回来,这些细微末节都好办,问题在于:如何把人带回来,又不会再次有损当下宇宙、使之与当下的史书内容保持一致?
目前宇宙里,在通用版本的史书上,隋炀帝是在宇文化及的威逼之下。用丝带自缢的,几乎可以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结束了生命,这就比较麻烦了。
之前由梁毅带回来的那些人,不是被秘密谋杀就是被叛变的部下出其不备给戕害或者就是悄悄病死……都不是在正式场合发生的凶案,甚至有的为了掩人耳目,除了凶手没别的人看见,所以这才给了梁毅可乘之机。
但是这办法在隋炀帝这儿没法使用。宇文化及掀起的严重兵变,上百人全都目睹得第百七二章营救隋炀帝清清楚楚,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把雷钧弄回来又不被隋末那些人给发觉?
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局里为此,讨论了多种方案。在周密考虑了所有客观条件之后,梁毅决定棋走险招,采用那个“最不靠谱”的办法——催眠。
方无应第一个提出反对,“不行不行,哪有一下子给那么多人做催眠的?!”
“也不是太多人,”梁毅耐心解释道,“闯进后宫,亲见隋炀帝死亡的,也只有宇文化及和他手下那几个人,加起来不会超过十个。”
“那也很多呀。”方无应摇头,“催眠得在极端平静的状态下进行。这一帮,群情激奋正想杀人。您给他们做催眠?您这不是找死嘛!”
“所以之前得做好充分准备嘛。的进行周密安排嘛。”梁毅继续说。“而且这次又不光咱们几个,我想把舒湘还有易宪平全都叫上。”
方无应认识易宪平,他是舒湘的同事,也是个心理学专家。
“而且之前他俩在图宾根大学呆了三年,已经得到了EG(德国催眠学会)颁发的证书。”梁毅看看他,“这次对他们而言,不也是个很好的机会么?”
方无应略有些无言,他虽然还是觉得这办法太奇怪了,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途径。
小武小心翼翼地说:“可是所长,我觉得,没人能够在违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被他人催眠。”
“嗯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所以在催眠开始之前,我们还得做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必须挑选出合适的人,也就是极易受暗示的那种人,来跟随宇文化及去逼宫。”
简柔皱眉道:“可是这也很难啊。我们如何参与到他人的思维里去?”
“那就是第一轮催眠了,我和小易小舒他们再想办法。”梁毅拿出厚厚一叠资料,“这是宇文化及的所有材料,之前我去隋朝时,曾经详细研究过包括他在内的好几个人。喏,材料里甚至包括他的遗传疾病……”
所有人,缄默地望着那厚厚一叠资料。
“那这就不仅仅是那一天的事情了。”卫彬说,“要从事发之前很多天开始,潜入宇文部进行活动。”
“虽然说是这么说,可其实也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难。”梁毅笑了笑,“最常见的催眠,我们天天都在做,比如发呆,心不在焉……这都是自我催眠的表现嘛。”
“明白了。”方无应突然说,“关键在于宇文化及。”
“冲儿最聪明。”梁毅有点高兴,“攻克了宇文兄弟这个难题,其他人就好办了。从宇文化及的部下里,挑选出最易感的、缺乏自我又死忠于他的即可。其实说穿了。人这种生物有种惰性:不肯自己来承担选择的后果。”
简柔苦笑:“所长,这话说得活像你不是人类似的。”
“就因为我是人类,所以我才有这么切身的体会呀。”梁毅苦着脸说,“做出选择就要承担后果,其实这是很吓人的事儿!如果有谁帮自己做选择,那往后不管出啥事儿就都可以推卸责任——我也常常本能地这么想呢。‘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吧!我真的没法子了’,大家都挺爱说这句话。其实除了自己,谁还真知道怎么办呢?”
大家都不出声了。
“事实上,宇文化及也并不是自我多么强大的类型,他承受不了自己做出的选择。”卫彬慢慢地说,“看他杀死隋炀帝之后的一系列举动就可以明白了。”
小武点头:“在淇水被李密打败。一时回不了长安,粮草越来越少。将士们纷纷逃亡,宇文兄弟俩天天互殴,责怪是对方当初出了弑君的馊主意,如今害得自己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方无应苦笑:“兄弟俩一被围困。不说率部奋起抗争,却成天喝酒对骂,骂完了就抱头痛哭,真没见过这么不争气的。”
梁毅突然一敲桌子!
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对啊!这么易感的两个人,咱们不拿来做催眠试验那有多么可惜呀!”他十分兴奋地说,“我敢保证易宪平会对宇文化及感兴趣的!”
大家脸上纷纷出现黑线!
“再说又是在集权体系下,其实别看人多,我保证比给现代人催眠还要简单呢!”梁毅越说越来劲,“真要是拥有自我边界和怀疑精神,反而就不能用这个办法了,隋朝嘛,高度集权的社会状况,再加上军队这个更加集权的小圈子,唔。我对此是很乐观的!”
小武想了想,他忽然低声说:“所长,你的话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希特勒了。”
梁毅愣了一下,他抱着双臂,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全德国的人民都被他洗了脑——事实上是大家心甘情愿放弃了自己的脑子,当然二战的日本人也一样。是因为,大家都指望快点来个英明皇帝、大清官、救世主帮自己进行选择,告诉自己该怎么办……可惜,当你为了所渭的‘集体归属感’而放弃自己的脑子时,除了独裁者,天上不会掉别的。”
梁毅这番话,含义太深,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无语。
“不过咱们不是去当希特勒。”他笑起来,“咱们是要去救人呀!咱们不过是去找几个人,让他们的潜意识和咱们合演一出戏而已,只要双方都不出丑就算演出圆满,再说又节省了人命,何乐而不为?”
最终的方案,还是采取了梁毅的建议。但这就意味着大量的准备工作。
他们要演出一场“戏”,这场戏的名称叫“隋炀帝之死”,虽然是一场戏,但一个弄不好,就真的会出人命,所以就如同拍戏一样,几乎是以一格一格来推演当时的情景。
所有人都陷入了疯狂的加班中,他们甚至准备了第二方案、第三方案。这里面,虽然大家都一样的努力工作,但是最用心的还是简柔。
没人不明白她这么做的理由,对于其他人,是营救同事;对于她,是营救丈夫。
就连蕾蕾也知道了叔叔们即将出发。去救自己的父亲。
那段时间简柔每天加班到深夜才回来,早上天一亮又匆匆离家,她甚至顾不上很好地照顾即将高考的蕾蕾。但是蕾蕾自己却毫不介意,在她看来高考是自己的事儿,没有必要让妈妈围着自己团团转,像伺候小宝宝那样伺候自己,再者……
即便考砸了,复读高四一样可以再考,可是如果这次营救失败、爸爸就会死在隋朝。
两者孰轻孰重,女孩是相当清楚明白的。
所以有天夜里,蕾蕾从学校晚自习归来,看见母亲坐在客厅里,正等着自己时,她不禁惊讶了。
“今天特意早点回来,好几天没像样做饭了,”简柔笑1小说α.整理
着说,“蕾蕾,妈给你买了咸水鸭子。”
蕾蕾看看桌上快要凉了的菜。她嗫嚅道:“我在学校吃了的……”
简柔苦笑。
一直就是这样,她回来一年多了,母女俩的关系始终是淡淡的。蕾蕾并不是不肯接受她,只是分离那么久。俩人之间需要填补的空缺实在太多……
再加上,有一道阴影始终横亘于她们之间,那就是雷钧。
父母的恩怨,蕾蕾早已知晓,她不能判断其对错,更不能选择站在哪一边,女孩唯一采取的态度就是封存过去,中立于事情之外。
然而这种什么都不肯说,大家全避而不触的状况,又让人感觉那么别扭。
越是想努力回避,那让人无法承受的事实阴影,就越是横陈面前,说话、做事、对谈交接,永远都绕不开它。
更糟糕的是,面对这种现状。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天,简柔特意提早回来做饭。一是确有要事和女儿谈,二来,她也想趁此机会,拉近彼此的距离。
这是很悲哀的事情,有血缘关系的母女,竟然还得想方设法拉近彼此关系……简柔不由为此伤感。
谁叫她离开了九年?
看看满桌的菜,蕾蕾顺从地坐下来,尽管胃里一点都不觉得饥饿。她仍然拿起筷子,这毕竟是母亲特意为她做的。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性骄纵的女孩了。
“鸭子还不错。”她说。
听见这种评价,简柔心里才算松了口气。这是个好开头。
“妈妈这两天光在局里吃泡面了。”她努力笑着拿过筷子,“我也来尝尝。”
蕾蕾听了这话,赶紧把鸭子往母亲那边推了推,“吃这个。”
简柔有点感动:“没关系,尽管吃,妈妈给你留出来了,明天可以带去学校的。”
蕾蕾扒了两口饭,咀嚼着,忽然。慢慢说:“妈,你们这两天还在研究宇文化及?”
蕾蕾这毫无遮掩的问题,让简柔一时无从回答。
她当然知道宇文化及是杀父仇人。她已经高三了,哪怕去图书馆查阅资料,蕾蕾也能知晓一切。
“嗯,现在正集中精力对付他。”简柔说,“还有离宫的布局……这部分是我在负责。”
蕾蕾沉思道:“宇文化及那人。容易被煽动,有实力没定力,倒是不能硬来。”
将近两年的课余研究,蕾蕾现在几乎可以和专业隋史研究人员相媲美了,简柔曾经看过她书房里那高过一尺的研究书籍,那是女儿从图书馆抱回来的。蕾蕾在啃她根本不应该啃的原始史料,她还是高三的学生。
一般人,无法理解这女孩对历史的热情,蕾蕾的文科成绩非常优秀,尤其是古文与历史。其实道理很简单,他人只是凭着兴趣去看书。蕾蕾则是为了更特殊的理由去看书。
她是去了解她的父辈,祖辈。她真正的亲人,都在那些泛黄的史料里,她的家族是从那儿走出来的。对于蕾蕾而言,她看的不是历史,而是父辈的过去。她要了解的不是一段简单的史实,一个普通的历史人物……
那是她的父亲,她的祖父,她的母亲,她的舅舅。
以及她自小认识的那些叔叔伯伯们……
蕾蕾已经完全知晓了所有人的秘密。
直到如今她也才明白,原来自己真的是那么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原来周遭这群普普通通的熟人,竟全都是从小到大课本里反复提及的那些名字……
没人知道蕾蕾心里在想什么。这女孩仍旧每日上学放学,和人打交道也仍然那么友善,但是她沉静了许多,好像也长大了许多,以至于身边连朋友都少了许多……
她也成了心怀秘密的人,这样的人,注定会被人群疏离。
“其实蕾蕾,今天妈妈想告诉你一件事。”晚饭结束的时候,简柔终于说。
蕾蕾放下杯子,望着母亲,她早已经感觉到了母亲是想和自己说很严肃的事情。
“是这样……”简柔顿了一下。“前期工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蕾蕾,下个月我们可能就要开始行动了。”
蕾蕾睁大眼睛望着母亲!她的鼻翼也不由张开了,紧张,弥漫上女孩的心!
“在开始行动之前,蕾蕾,局里决定让你过去一次。”
蕾蕾一时,没听懂母亲的意思。
“过去?”
“去隋朝。”简柔说,“梁所长提的建议,是想让你去看看爸爸。就算是探亲吧。”
“我?!我去隋朝?!”蕾蕾又惊又喜,“真的可以么?!”
简柔微笑着点点头:“当然。在那之前你也得经过一系列培训,比如行为和服饰之类的,还有语言……”
“我真的可以过去看爸爸了?!”蕾蕾犹自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
简柔也笑道:“真的,已经定下来了,所以你得找学校要几天假期。至于请假的理由,局里会帮你出具公文。”
“可是……”蕾蕾突然顿住。“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叫我去隋朝?你们本来行动已经计划得很周密了吧?这时候我过去,会不会不太方便?”
简柔一时,没有出声。
蕾蕾的嘴唇突然间,白了一下!
“……是不是,以防万一?”她轻声说,“是不是害怕行动失败,我就再也见不着爸爸了?”
女孩的话,正戳中简柔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
女孩声音有些发颤:“真有那么危险?”
“不不!”简柔慌忙说,“不是的。我们已经想了很周全的计划,甚至还有两个备选方案,而且控制组也都带了枪支,蕾蕾,就算情况再如何糟糕,方队长他们也会把爸爸救回来的!”
简柔的这番话,才略略让蕾蕾安心。
“梁所长的建议,一是因为你这么久没见爸爸了,该让你去看看,二是……也是叫你去给爸爸打气的。”
“我去给爸爸打气?”
简柔没有立即说话,她只是揽过女儿,默默抚摸着她的头发。
“爸爸在那边已经快两年了。”她低声说,“谁都说不准他本身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
“所长他们是害怕他真的灰了心,明白么蕾蕾?”简柔说,“叫你去的目的,就是要你给爸爸打气,要让他坚持下来,不管中间过程究竟有多艰难,他自己首先不能放弃——如果他先放弃了,梁所长他们,小武叔叔他们,岂不是白忙了?”
蕾蕾这才听懂了意思。
“我知道的。”她点点头,“他们是害怕爸爸自己不想活……”
简柔心里,真难过!
“有我在,爸爸不会那么想的。”蕾蕾很肯定地说,“我会说服他的。”
“嗯,这我相信。”简柔笑了一下,“还有……”
蕾蕾瞧着母亲。
“其实……”她突然,变得有点吞吞吐吐。
“妈,你到底要说啥?”蕾蕾好奇地看着她。
“蕾蕾,你爸爸他在那边,是有妻子的。”简柔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嫔妃,皇后,还有……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十二岁的小皇子。”
女孩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她点点头:“我知道,赵王杨杲。”
“这些,我想我得事先和你说清楚,不然等你过去之后再看见……”
“我不会觉得受不了的。”蕾蕾淡然地说,“妈,我懂那些。”
简柔苦笑。
“其实,受不了的是你吧,妈妈。”
蕾蕾这句话说出来,简柔慢慢松开抱着女儿的手。
“妈,”她小心翼翼望着母亲。“爸爸如果这次真的回来了,你还会和他在一起么?”
“我不知道。”简柔低声说。“我和你爸爸,已经不是以前那样了。这你知道……”
“我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儿……你没法原谅。”蕾蕾的表情,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可爸爸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简柔沉默不语,半晌,才说:“眼下,妈妈答应不了你什么,蕾蕾。你再给我点时间。”
蕾蕾垂下眼帘,有泪滴从她眼角滑落。
女儿去了自己的房间,收拾好厨房,简柔回到书房里。
是雷钧的书房。
丈夫虽然离开,但是屋里的所有东西都还在原处,每天简柔都会仔细清扫,擦拭去桌上的灰尘,整理好书柜,还有桌上的照片,那是她和雷钧在大学时的合影。
然后,她疲惫地坐回到椅子上。呆望窗外夜色。
她做不了更多的,能够做的也只是照拂好雷钧留下的一切,就像当年雷钧保存了她留下的一切那样,回来的时候简柔惊奇地发现,自己所有的物品全都保留在原处,虽然经历岁月的洗涤,但却丝毫未变。
他们都万分珍惜这个家,但他们谁也不敢回到这个家里来,就好像这儿是个梦幻的水晶城堡,自己的擅入。只会让它彻底粉碎。
发了会儿呆,简柔转过身来。拿起桌上的小飞镖,开始往门背后的靶子上扔。这是雷钧的习惯,没事儿的时候他总喜欢玩这个,简柔以前笑他骑马打仗不行,就只爱些小孩把戏……
那时候他们谁都没想起来过去,随口开的玩笑也毫无心机。
但是在完全清醒的如今,两个人又该如何相处?
他们回不到过去了,梦幻的水晶城堡早就粉碎了多年,如今的他们。全都拖着漫长残破的过去……那是彼此给对方留下的累累伤痕。
像这个样子的自己,到底还怎么拥抱对方呢?
简柔停下手里的飞镖,她怔怔望着虚空。
她曾经,是个只听从内心吩咐的人,既然喜欢了,无论他是什么人。就再也不肯放手。她从来没觉的听从自己的心声有什么错,哪怕这心声一次次将她抛入万丈深渊……
如果当年没爱上杨广,她也不会被骗受辱,愤懑而终;如果后来没爱上雷钧,她也不会大梦初醒,仓惶逃离现代。她的爱总是给她带来痛苦,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绝望。让她把这人生过得颠三倒四,荒唐可悲。
可就真如此,她也不曾后悔过以往的人生。
那么,到底还要不要再听它的吩咐?
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勇气,再赌这最后一把?
虽然当时说过要死在一处的话。然而对他们而言,共死反倒容易,同生,却那么的困难。
可是简柔,你还敢不敢赌?
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这么逼问。
还敢不敢赌?
良久凝视着那插满飞镖的圆盘,简柔抬起了手。
“……赌就赌!”她突然,低声说。
飞镖直冲靶心,女子的脸上。有一种不顾一切的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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