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养性是最后一个从鼋液井中钻出来的。
在他的设想中,自己必须在后面压阵,看着三千名手下一一通过。
但是当他也从鼋液层中出来的时候,先行通过的其余近三千锦衣卫,已经全部变成了尸体。
骆养性现在的感觉已经无法用疯狂来形容。
只能说,崩溃。
三千多具尸体,躺倒在血泊之中。骆养性虽是世袭顶替的锦衣卫指挥,但也算身经百战,是从血水中打着滚过来的。他一眼望去,就从满地尸骸中看出了更为诡异的事情。
这三千人的死法,大约有四种。
——有的是死于脖子上如同薄薄纸片划过的伤口,这些伤口都出现在脖子的同一位置,左方大血管被精准地切开。
——有的明显死于暗器,暗器只是一枚普通的燕子镖,只不过这些镖都刚好插入眉心正中央五分深。
——也有的人咽喉仿佛被野兽咬破一般,原本包裹气管的血肉生生少了一段,留下一串仿佛犬齿的咬痕边缘。
——最为诡异的是,还有一部分死人全身都看不出伤口,但胯下那东西却高高耸起,似乎要冲破裤裆。
不管什么死法,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身上的衣物都保存完好。
骆养性从这尸山血海中走过,终于丧失了最后一点支撑自己站立的勇气,跌倒在血水中。
他挣扎着爬起来,终于看到了应该看到的那些敌人。
三千尸体的前方,只有四个人。
四个在嗑瓜子闲聊天的人。
这四个人的身上没有血渍,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不可能与三千锦衣卫的死去无关。
“哟,来啦?”
一个正在磕瓜子的妖艳女子远远就发现了骆养性的出现,而骆养性此时还有一只跪倒的脚没有从血泊中抬起来。
随着女子这声熟络的招呼,骆养性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横尸三千人的修罗屠场,而是在京城阳春白雪楼里跟粉头**。
那女子扭着水蛇一样的腰身,满面“官人怎么不常来”的哀怨,向着骆养性迤逦而行,一边走还一边把手中的瓜子渣滓轻轻拍掉。
就算在拾遗谷外的浊世人间,骆养性都很难看到这么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女子。
“小女子名叫鸟羞,这是我们同族的几个兄弟。”自称鸟羞的美女十分自来熟地介绍,“大个子叫蝉栗,小个子叫燕去,刀疤脸是豺杀。”
女子每说一句,就有一个对应特征的人冲骆养性点点头,态度十分自然亲切。
“今天之前,我们都还没杀过人。”女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十分惭愧,感觉有些羞涩,仿佛拿不出酒肉招待客人的尴尬主家,“让你们见笑了。但我们已经尽力不让兄弟们太痛苦,他们走得很顺利。”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的几个人投去求助的眼神,那三个人连忙跟着点头附合,就像一个个憨厚的农夫。
“没杀过人?那他脸上的刀疤从哪儿来的?”骆养性已经放弃了抵抗与害怕,反倒多了几分讥诮。他指着那个叫豺杀的刀疤脸男人,问了一个意图戳穿点儿什么的问题。
“这是狼咬的,”刀疤脸连忙解释说,生怕被误解,“当然,也有抓的。”
他刚说完,有几道黑影从旁边角落里窜了出来,跑到刀疤的身边。
是五匹狼。精壮,彪悍,野性,狡诈,凡此种种,传闻中狼应该具备的特质,都在这五匹狼身上更为充分地彰显出来。
它们仿佛把刀疤当作了亲人,对着他撒起欢来。
“你们回来了?老大呢?”刀疤娴熟地回应着这群野狼的亲密举动,仿佛跟人对话一样询问着,“他不来了吗?哦,好的……”
刀疤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回头对众人说:“老大说,按原来的计划办。他另外有事,走了。他还说,这边还是听鸟羞大姐的。”
对刀疤的话,鸟羞见大个子和小个子都没有意见,才对骆养性说:“骆大人是吧?”
骆养性只能点头。
“你放心,我们不会杀你的。”鸟羞很耐心地解释和安慰着,声音就像劝你脱衣服的青楼姑娘,让人无法拒绝,“但是,骆大人需要帮我一个忙。”
骆养性自认武功也非庸手,但面对此时这种局面,连动手反抗的**都没有了。
那倒地的三千人,足以说服世间最顽固的敌手。
“姑娘请讲。”
“我们老大想向你们借五百身儿衣服。”鸟羞指着满地装备整齐的锦衣卫,很客气地说道。
骆养性不禁也笑出来:“姑娘太客气了。”
——姑娘当然太客气了,你们他娘的连人都杀了,还管这叫借?
鸟羞根本不介意骆养性口中暗含的讽刺,依旧笑盈盈地说:“然后还要借一个人。”
“借我?”
“对对对,跟大人说话就是省劲。”鸟羞一脸春水荡漾,将两只嫩葱白玉般的小手拍得啪啪直响,“我们这帮族人会穿上锦衣卫的衣服,然后帮大人一起去找到望帝秘宝。大人不仅性命无忧,而且会衣锦荣归。”
鼋液井前,骆养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苦水河边,左无横却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左无横看到苦水面上漂着一个人。
如果只是漂着人,伐师大人不会那么警惕地停下脚步。
因为水上漂着的人,多半都是横躺的尸体。
但苦水上现在漂着的人,却是站着漂的。
他的鞋分明踩在水面,却分毫未湿。仿佛一片情义深重的鹅毛,给拾遗谷送来一份厚礼。
左无横的队伍中,跳出一个畸小的侏儒,他的声音如同奔雷一般轰鸣而出:“来者何人?”
这个问题表面上问得毫无问题,但其实全是问题。
因为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
那身被苦水浸泡成可笑红色的肮脏锦袍,早就说明了来人的身份。
只有宫中的太监,才会穿这样的服饰。
成千上万的太监中,恐怕只有那么一个人,敢趟过这趟苦水,独自前来拾遗谷叩关叫阵。
这个一勇叩关的人,自然是梨太监。
今日第二更
左无横在侏儒发出质问之前,就已经腾跃而起。
他的性格,最厌恶打架之前的场面话。
来了,便战。
于是他一出手就是天地变色的猛攻。
一个腾跃,左无横如同大鸟般掠过了老太监的头顶,落向后方。
老太监原地缓缓转身,双眼看着左无横从半空掠过,露出赞赏的笑容。
——老太监从苦水之源而来,左无横一行却处在逆流而上的方向。
如果正面攻击,从“势”上就输掉了。
这一个腾跃,便是取势。
果决而不莽撞,威勇而多心机,果然是高手。
老太监一边点头,一边转过来面对着左无横。
也没看到左无横如何运气出招,他只是如同虚化的热浪一般在空中展开了手足,然后也跟那太监一样轻飘飘浮在了苦水之上。但就在他双足沾到水面的一刹那,苦水河面以落脚点为圆心,如同烧开一般突然沸腾起来。
可怕的高温飞速蔓延,苦涩扭曲的蒸汽热浪像逃命的幽魂,从苦水中分离而出,袅袅而上,无数的气泡从苦水河底慌慌张张地冒起来,穿透水面,发出恐怖的咕嘟声。
如果海可以被煮沸,那会是何其壮观的景象?这种景象从前恐怕没有人体验过。
但从左无横使出《赤炎功》“煮海式”的这一刻,世间就有了可供遐想的风光。
左无横的足尖轻轻一点,数丈宽的苦水河在瞬息之间被煮沸起来。
恐怖的高温水汽携着无数的气泡,冲着那个断臂弯腰的老太监吞噬而去,仿佛无数条暗红虚化的巨型雾龙,乘着苦水河的波涛,向一只可怜的佝偻虾米扑食。
巨龙与虾米的对决,虾米不可能有丝毫的胜算。或者说,算这种事,是对龙的侮辱。
然而,若是张愁此刻在旁,一定会尽全力阻止左无横这么做。
因为梨太监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本身就非常可疑。
留下的墨岚在哪里?那个身怀《蝠行》绝技的美丽女子,居然没能够留下断臂残废的梨太监?
如果墨岚都败了,左无横没有胜的理由。
一丝也无。
但左无横不知道这些,所以,当河水突然分流的时候,他的应变就慢了两分。
当滚烫的水流就要触碰到老太监的时候,整个苦水河却突然在老太监身前分成了两条支流,从老太监的左右两侧自然流淌而过。
梨太监终于动了,他迈步往左无横的方向溯流走去。每走一步,那些滚烫的沸水就如同遇到最可怕的敌人,极为畏惧地多分开一尺,只敢在梨太监的身后一丈远,才又合拢在一起,仓皇逃窜而去。
左无横瞳孔微缩,手中却没有迟滞。他大喝一声,双掌猛地高举朝天,似乎凭空托举起一件沉重的物品。苦水的热浪就在这一瞬间笔直地喷涌而起,在高温下汽化成十数丈高的巨大雾墙,这些水汽在空中氤氲成团,散发出苦水独特的腥涩味道,还有扑面而来的恐怖热量。
这一段的苦水河畔,方圆数十丈都因此笼罩在极度湿热的水雾中。跟随左无横而来的数百人,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了几步。
处于核心的梨太监,整个人都已经被高温的浓雾包裹得严严实实,想来绝无幸理。
但是左无横一丝也不敢怠慢,死死地盯着浓雾的中央,双拳竟似要捏出血来。
只听一嗓子苍老的哈哈声,梨太监的身影已经从浓雾中漫步而出。
直至此刻,左无横才有耐心,或者说不得不耐下心来仔细看清梨太监的样貌。
这个太监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老,他的头发黑白相间,皱纹并不甚密,一双眸子闪烁着只有从未吃过败仗的人才能拥有的骄傲。
“内蕴五行,自成天地。这已经是普通高手追求的极致。你本命属火,五行之中本该被水克之,但却能以火驭水,《赤炎功》已经有了小成。”梨太监非常中肯地评价,仿佛在说一个真理。
小成?旁边的族人一片哗然。
左无横却默然不语,听着梨太监的下文。
梨太监的下一句却更是狂妄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你不必谦虚,能使出三分形似的‘煮海式’,想来也已练成了燎原、烧天、陨星、逐日、星火、流云、焰舞乃至焚山,九式贯通,值得我夸你一句。”
左无横先是冷哼,然后讪笑,最后狂笑不止。
老太监却一直等到他笑完,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你觉得怎么才能值得你多夸一句呢?”左无横收敛笑容,肃然问道,身上赤炎功法已然发动,磅礴的热浪随时准备噬人。
“简单,得这样。”梨太监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然后慢慢抬起仅剩的一只右手,掌心向上,然后轻轻一捏。
他没有捏到任何实物,仅仅是仿佛把无形的空气略微团了一团。
然而,在场的几百拾遗族人却全都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感觉从心脏向四肢百骸蔓延出沸腾的热流。血浆好像被点燃的,把浑身血管都烫出了水泡。
没有人能够承受这种痛苦,包括左无横。
他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水分都在瞬间被煮干了。
“这……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左无横知道自己已经败了,但骄傲如他,还是心有不甘地问了一句。
“你们拾遗族,总是通过拾遗秘典获取别人的记忆,觉得古往今来,自己以为什么都懂,所以看书就少了。”梨太监略微收了功法,在场所有的拾遗族人不再感到撕心裂肺的灼烧,但浑身水分的蒸发却并没有停止,变成干尸是迟早的事情。
“喜欢听评书吗?”梨太监问了一个十分无聊的问题。
左无横一边摇摇头,一边暗暗运功,想要通过赤炎功法导引那股热浪排出体外。
“那听戏呢?”梨太监又问道,并不觉得自己无聊。
左无横轻蔑地笑着,但心中的苦水却浇不灭那顽固而奇怪的热浪,
“你们还真是一群没有情趣的山村野人呢。”梨太监皱了皱眉,很不开心,“反正还有时间,那个我等的人还没有来……我就给你们讲一个《张羽煮海》的故事吧,听完,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于是,也不顾这些拾遗族人爱不爱听,梨太监兀自讲起来。
“咱们大明朝,若说写评话,那肯定是凌濛初第一,那本《拍案惊奇》,连皇上都喜欢。但若说写戏,那还是前朝关汉卿之类的最好。不过,我说的却不是关汉卿。”梨太监说起戏本评话,竟如同痴了一般,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前朝有个叫李好古的人,好写杂剧,他有一部叫做《沙门岛张羽煮海》的戏本,我最爱看。写的是秀才张羽借寓于东海岸边石佛寺中。一日,他的琴声引来了东海龙宫的公主,两人暗许婚姻。谁知公主被原配邪龙关入鲛人洞中受苦,张羽得龙母指点至蓬莱岛求仙相助。蓬莱仙姑赠他三件法宝,在沙门岛煮海,烧死邪龙,最终成全美好姻缘……”
梨太监自己陶醉在故事情节中,手舞足蹈,左无横却留神到梨太监口中对明太祖朱元璋所灭掉的元蒙朝廷,称呼为“前朝”,不禁微微诧异。
要知道,梨太监本是皇帝身边深宫中人,对元蒙一朝,不该认同才对。这声“前朝”,大有问题。
“……三件煮海的法宝,你可知道是哪三件?”这边梨太监口沫横飞,已经讲到得意处,突然问了左无横一个问题。
“难道是汤锅、勺子、葱姜蒜?”左无横已经烦躁到了极处。
“啊呀,伐师果然智慧,正是有汤锅勺子啊!”梨太监称赞道,“蓬莱仙姑给了张羽一口银锅,一枚金钱,一个铁勺子,让张羽把金钱放到银锅里,再用铁勺子取海水注满银锅,然后烧柴煮汤。你猜怎么着,这银锅里的海水煮沸了,整个东海也就跟着煮沸了……”
“这他娘都是市井小民穷极无聊瞎编……”左无横正待讥讽,却忽然明白了梨太监故事的意思。
梨太监一双眼睛中原本就骄傲至极的神采,此刻更是多出三分轻蔑。
对左无横这种井底之蛙的轻蔑。
左无横看着梨太监虚捏的右手掌心,仿佛就是张羽从仙姑手中得到的银锅。
他再内视浑身沸腾的百骸,这不就是被煮沸的东海吗?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煮海式”?
“夏虫不可以语冰,井蛙不可以语海,凡夫不可以语道……”这时,一个少年人清冽的声音传来。
左无横艰难地抬起头,正看到坤藏由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