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星辰(1 / 1)

这一顿饭用得难受至极。父亲向母亲搭了几次话,都被她呛回来,只好装出十二万分慈爱的模样,同李睿与我闲聊,偏他人到中年,和我们这两个十来岁的少年人说起话来,左不过是学问、风景,这二者既非我们心头所好,又有许多见解见闻是不方便说与君父知的,聊起来实在吃力,我们两个打起了全部精神,勠力逢迎,也只能应付着不要冷场罢了,父亲心里约莫是知道的,却拖着不肯放我们走,母亲冷眼看着,等父亲第十次叫人把他面前的菜送到我们跟前时,终于大发慈悲,道:“明日便要启程,你们有什么物件,都命他们好生收拾了,不要匆忙间漏了什么,或是打坏了东西。”

我立刻便应是,被父亲瞪了好大一眼,忙讪笑着起身,拱手道:“阿娘赐了许多书,我不放心,想亲自看着她们收好。”说话间两眼在父母之间逡巡来回,母亲只笑着瞥了我一眼便转去看李睿,李睿也忙不迭起身道:“儿也有许多文书要收拾,那些人蠢笨得很,还是亲眼看着才放心。”

父亲颇无奈地挥手道:“去罢,若晚上晚了,便不要过来了。”

我们规规矩矩地退出来,在正殿之内还都摆出矜持的脸色,一出了外面,李睿便扯着我的袖子,将我拉到一边,轻声道:“阿娘和阿耶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知。”

李睿左右看了一眼,神神秘秘地凑在我耳边道:“我听说有一位才人侍奉汤药甚勤,得了阿耶嘉奖,你可知是谁?”

我瞪他道:“爷娘的事,我们做小辈的怎么好打听。天晚了,你快回去,不要明日圣驾启程了你还没起来。”

李睿道:“这也不是打听,就是大家酒席间说起,我不过多问一句。”说完还在那闷闷站着,并不就走。

我见他分明是有事想说,便站着等他,谁知李睿踟蹰半晌,张口时却道:“我走了。”说着一头便向外走,顷刻间就走得远了。

我似有所悟,下意识地将身边的人看了一圈,对韦欢使个眼色,她便乖觉地跟我上前,并肩走出几步,悄声问道:“怎么了?”

我犹豫片刻,方道:“阿欢,你近日可听见宫里有什么传闻?”从前小浪几个常会将听来的消息漏给我,如今这些宫人都是新换的,我既不愿与她们亲近,她们也不敢与我闲聊,因此虽身在宫中,却比李睿的消息还落后。

韦欢明白了我的意思,低声道:“我日日同你在一处,她们一向不大与我说这些话。不过我知道阿元是经阿青娘子提携才得入蓬莱观的。留在京城的阿丁则是杨翁的同乡。”

我怔了一下,才问道:“阿青娘子是奉茶的那位么?”

韦欢道:“不是,是身短体胖的那位,她本是管夜里当值的宫人的,陛下奖她勤勉,让她去内书堂学了几年书,如今专管收录案牍。”

我想了好一会才依稀想起这人,笑道:“还是你厉害,阿娘跟前好几百人,我认得的至多不过二十个。”

韦欢道:“她们又管不到你头上,你当然不认得了。”

我看她有几分不平,忙道:“是她们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韦欢白我道:“我是这么好欺负的人?”

我方悟到她不过是未雨绸缪,讪讪一笑,道:“若真有人欺负你,你也不要犟,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讨说法去。”觉得这话有些过,又补一句道:“当然,若是杨子高之流,连我见了也要叫一句‘阿翁’,那就没法子了。”

韦欢抿抿嘴,道:“我在宫里过得好好的,没人欺负我,你放心。”

相处半年,她的神情我已有些熟悉了,见这模样,心里反倒一沉,待要问时,想起她方才不肯同我说,便又忍住,挽着她的手笑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韦欢先还只道:“明日就要启程了,你只顾浪逛,东西都不要收了么?”

我有心要哄她开心,劝道:“出来就没带什么行李,叫她们随便打叠打叠也就是了,哪还用得着你我去看呢?”

边说着,一意推着她往一边走,韦欢既非真心勤恳之人,也就顺着我的意出去。

我带她沿着曲水而下,绕到了一处树林,这里再进去有一处亭阁,里面也有一汪温泉。这里的泉水本不比正殿差,当年也是圣驾常临之所,可是后来有一位妃嫔在这里自杀,母亲嫌它晦气,一直说要重修一座佛堂,却又一直没建,便荒废在这了。

这地方还是三年前我们随驾巡幸时李睿发现的,当时这厮听说这里闹鬼,又怕母亲责备,便百般求了我,叫我去央了李晟带我们来。李晟为了哄我们,假装一个随从也没带,只我们兄妹三个偷偷摸摸地趁夜前来,结果李睿和我吓得心惊胆战,他却气定神闲,优哉游哉地拉着我们看星星。那时候已是初春,星星在天上亮着,花儿在地上开着,我一左一右地牵着两个哥哥的手,眼里看着星光浓密的天河,鼻子里嗅着馥郁幽冷的花香,感觉自己真的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开心幸福,连楼阁里的鬼也给忘了——那时我真以为自己可以靠着父母兄长的宠爱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天空,星星也像是怕冷似的,有许多都没出来,出来的那些也一颗一颗无精打采地挂着,耳畔听见的是呼啸的北风,口鼻里呼吸的是冰冷的寒气,唯一能使我觉得温暖的,就是掌心里握着的韦欢的手。

我不知不觉地转头去看韦欢,看见她也正歪着头看我。天上零散的星光照下来,落进她的眼睛里,就变作了一整片银河。她的脸色也如银河般温暖、娴静,像是春日里春风拂过柳枝,又像是夏日里月光照进中庭,她摇着我的手笑道:“这地方倒好,比那边幽静多啦。你看那边,那是北辰么?”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望见一颗星星在夜空中若隐若现,算了算方位便笑了:“那是东方。”

韦欢道:“东方…那该是什么星?”

我一下没看出来,随口便道:“不是荧惑就好。”话出口便知失言,忙拿眼去瞟韦欢,韦欢却出奇地没有反驳我,只是拉着我辨认星星。我天文虽学得不好,从小蒙父母兄长们带着看星星,倒也认了许多,便一颗一颗向她讲解:心三星,前太子,后庶子,中为明堂,是为天王,位大辰,掌天下赏罚,箕四星,为天津,南斗六星,为天庙,主兵……现下这些星星泰半都没出来,我又一知半解的,满口里一半是胡诌,韦欢却听得极认真,偏她又只是听,偶尔我发现自己有记岔的地方,或是前后言语矛盾,偷眼看她时,她也不指出来,只是扯着我又去问下一处,我渐渐了悟她未必是不懂这些,多半还是在开解我,心中又愧又暖,便不自觉地伸手挽她,轻声道:“天这样冷,我们还是先回去罢。”

韦欢反问我道:“你冷?”说着便将自己的斗篷张开,将我裹进去,我近来长高了一点点,比她却还是矮,被她刚刚好裹住,心里一阵的就只是乱跳起来,扭扭捏捏地推她道:“我不冷,我是怕你冷。”想要从她怀里钻出来,韦欢却抱着我,将下巴压到我肩上,轻声道:“我不冷,我陪着你。”

整个斗篷里都是她的气息,满满的、炙热的、韦欢的气息,这气息已将我裹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心却偏偏还要在这时候添乱——它方才还只是一阵一阵的跳,这会却在我的胸膛和喉管之间一鼓一鼓的,仿佛随时都能冲开阻碍跳出来。韦欢像是在同我说话,我也像是在回答,可是这颗心早已不在对话上。我满脑子都在想,想我学过的所有星星,想努力地要把自己的心神放在星星上,可是连这脑子也不受我的掌控,一心一意地只是在想韦欢。这不中用的东西一个劲地在我身上晃荡,不断地问:我这样喜欢韦欢,韦欢会不会…也有点喜欢我?久而久之,连我也不知不觉地认真想起这事来:我既喜欢韦欢,韦欢她会不会…也有点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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