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娘子来了。” 门口的侍儿这样报了一句,崔明德本拟落下的棋子便在半空停了片刻,修长的手指紧紧地将黑子一夹,令这小小棋子在空中转了小半圈才落在棋盘上。
“不见。”崔明德冷淡地回答,不出意外地看见独孤绍掀开竹帘踏进门来,一入内便哆嗦了一下,伸手向崔明德的侍儿要衣裳,侍儿们却都垂着手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你的人同你一样,无趣。”独孤绍嘟囔了一句,自顾自地将崔明德放在榻上的一条褐色帔子捡起,裹在身上,转头便斜坐到崔明德对面,侧身看了看棋盘,指着一角道:“这里?”
崔明德瞥了她一眼:“有话快说。”
独孤绍笑道:“没话就不能来这里么?”
崔明德笑了下,拈起一子摆在独孤绍指的地方,再拈起黑子在附近一放,恰成一条死路,她捧着起边上的茶碗慢慢啜一口,温热的茶水瞬间消解了久坐引致的凉意。
侍儿们恭敬地上前收拾起了残局,又有人打水投巾地服侍崔明德洗手洗脸。
独孤绍见了这主仆一心的送客举动,嘟囔道:“以前你可没这么讨厌。”
崔明德不以为然地看她,眼睛朝门外一看,便有侍女客客气气地要上前请独孤绍出去,独孤绍忙道:“有好几人上书弹劾上阳宫修得过于壮丽。”
她开了口,几个侍女便都对看一眼,乖觉地退了出去,独孤绍便在榻上转了身,盘腿坐定,等崔明德的回话。
崔明德不置可否:“是么?”
独孤绍道:“其中三位都起自寒微,因天后陛下赏识,才破例拔擢,如今分列殿中侍御史、著作郎和弘文学士之职。”
崔明德挑了挑眉:“既是深受国恩,自该忠勇直谏、殒身不恤。何况规劝天子,本是御史之责。”
独孤绍笑了笑,道:“巧得很,还有位侍御史,狄仁杰狄府君,也上了一封书,弹劾将作监导君王为奢泰,请二圣严惩此人。”
崔明德看着独孤绍,这人的品性脾气,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知道不消自己开口,她自然便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因此依旧是沉默着,并不肯开口多说一个字。
谁知这一回崔明德却猜错了,独孤绍说完,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并不肯马上继续,崔明德等了一会,方淡淡道:“你可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独孤绍一等崔明德说话便笑迷了眼:“进状三日未出。”
崔明德觉得她的笑实在是刺眼,微蹙了眉,重道:“我说的是天后陛下。”
独孤绍道:“帝后本是一体,天皇之意,便是天后之意,何来区分?”
崔明德有些恼火地瞪了她一眼,道:“没有别的事了?”
独孤绍见她只管打哑谜,有些不耐,伸直一条腿道:“有,著作郎苗神客上书,说天象有异,请斥退不贤之臣。不过这封也三日未出。”
崔明德淡淡道:“国之肱股,岂可轻言废易。”
独孤绍道:“你这话说得太假,本朝贬斥的宰相还少么?一封敕书出来,连陛辞的时间都不给就赶出去了,还国之肱股!”
崔明德不语。独孤绍失了耐性,直身跪坐,两手去扯崔明德的衣袖:“崔二,你我谈论这些事也非一日,你明知这些事上我不如你,就痛痛快快地跟我说个明白,省得我会错了意,回去传错了话,那老兵不说我愚笨,只会怪你大父不爽快,你可想好了。”
崔明德瞥她:“令尊久历宦场,识见谋略,岂是我这小小女流可比的?你我之间,只要互通有无即可,愚人浅见,不足挂齿。”
独孤绍道:“既是互通有无,那自然是有也通,无也通,管他什么愚人智者、浅见深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崔明德听她言谈甚是放诞、又是胡搅蛮缠,不觉紧锁眉头,低声斥了句:“阿绍!”
独孤绍久不闻这称呼,略略一怔,重又坐回去,懒洋洋地道:“我不管,你不说明白,我就赖在这里了,等下跟你同桌用饭,同席睡觉,倒要看你对着我这张脸,能忍到几时候。”
崔明德道:“你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何苦必要装出这副痴傻的样子,来讨我的主意?”
独孤绍摊开手,满眼无辜地道:“我明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才想问你,你又何苦必要拒绝我,早些告诉我,我也早些回去,不留在这里碍你眼,不好么?”
崔明德盯着独孤绍,这鲜卑儿将一张漂亮白皙的脸却作了无赖子模样,在那挤眉挤眼的作弄,不但脸上作弄,手还在自己衣袖上据扯,将自己好好的一件广袖袍都拽得没了形状,她有些头疼地摸了摸额角,片刻才道:“前些时候太子才上书谏止过宗室们仿效宫中在洛水围田造院,你忘了?”
独孤绍摸了摸头道:“太子说过这个?那我家…”
“你家那点算什么?”崔明德没好气地打断她,“清河公主家仿上阳宫而起临水楼台,新城公主如今也四处着人选址要修别院,嗣齐王、许王在城外买了别庄,连冀王都在水边起了亭台,你家是洛阳大族,这些消息会不知道?太子自去年便主张息兵安民,今年兼领着宫室营造,所督造的上阳宫本该在新年时便修好,到三月陛下就该移驾入住了,如今却是四月还未落定,反倒引了好几份弹劾,陛下会怎么想?”
独孤绍摸了摸下巴,出神道:“若再进一步,连那弹劾的奏疏都有好几份是太子指使人上的…”
崔明德道:“如今想这些没什么用处,你我两家不是早就约好不参与这些纷争么?我们只要坐看他们斗便是了,谁起谁落,又有什么干系?”
独孤绍笑道:“你倒是豁达,只怕你大父不这么想——崔志洵送了好几个美人给冀王,你知道么?”
崔明德垂了眼,道:“族人多了,大父虽是族长,却也未必能一一约束得来。”
独孤绍道:“是么?我还以为崔丈人见别人乘青云而起,心里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呢。既是守志如初,那倒是我自作多情,告辞。”
崔明德听她话里有话,等她走到门口才道:“等等,你…”你了半晌,却说不出恳求的话来,只蹙眉看着独孤绍,独孤绍见她模样,笑得眉眼弯弯:“我家有魏叔璘的把柄——怎样,我可不像你那么造作,说一句留半句的,我有什么话,可是都告诉你啦。”
崔明德道:“你对我说没用,我大父回京了,阿耶做不了主。”
独孤绍看着她笑:“崔二,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那里头到底有几百个弯,要我催多少次才肯给句准话?我同你说,我可没那等耐心,你再不说,我就走了,以后你再来寻我,我也不说了。”说着作势要走,崔明德急道:“罢,罢,你说来听听,便这次不能帮你,我也尽自己的力还你这份情就是。”
独孤绍方住了脚笑道:“你一定帮得到我——我只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投靠?你别瞪我,你方才也说了,有些事,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崔明德抿嘴道:“身在皇家,却无缘大宝,是皇家人,却又不是皇家人的,除了那位,还有谁?”
独孤绍拊掌笑道:“我早该想到,毕竟你都入了宫。好罢,我也告诉你,魏家父子一生清正,唯嗜口腹之欲,家中仆役专开了一家酒肆,就在天津桥之南。”顿了顿,又对崔明德挤眼睛:“从前我带你去吃过的,你误将那家的酒当作果饮,喝了一大盅,最后哭着喊着非要让我背你回来,你记不记得?”
崔明德胀红了脸,咬牙切齿地道:“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