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被这一席话弄得哑口无言。
他这样年岁的少年郎心目中的世界是简单的,但也因为其简单,所以卡心目中的坏人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
他贫瘠的想象力不足以想象到自己的家人被针对的场景。
他单纯的认为,自己只要有过人的武勇,就可以摆平一切的敌人,让生活变得一帆风顺。
可秦王政是知道的:世界没有那样简单。
一件原本简单的事情,譬如拿钱买粮食给饿了的人吃,以期望他们能够温和下来,不因为饥饿而去四处走动搞破坏。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但复杂起来,钱从哪里来,粮食向谁买,由谁人拿钱去买,谁人运送粮食,谁人分发粮食,以谁的名义发粮食……种种事情,都会变得非常繁复。
应该拿钱出来的人可能没钱了。
本来盈满的库房忽然空虚了。
要人捐款时候,人人都变成穷鬼了。
拿刀子吓唬人的时候人人身上都有做兄弟拼杀时候的战争记号了。
哭哭闹闹一堂戏。
这种戏大家都知道是假的。
可是人类智慧的最高点恰是把这假的做成真的一样。
那些人类中的精英,用他们的个人智慧和物质资源,发动了一切的能力,把假的变成真的。
于是假的也真了。
最后戏演完了,但问题还是没解决。
连第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都没过!
智慧越高深,问题越是难以解决。
单纯的武力根本就没法儿应对这样的局面。
单纯者更无法想象其中龌龊百端。
就像现在的卡,和他的同伴们。
“还是学一学吧,知道了他们是怎么样欺负我们,才能够更有效的制止他们欺负人的行为,才能够把一些对人的轻微的剥削都剔除。”
“而且我们现在也并不安稳呐。”
“从我做秦王之前,我就觉得手底下的人不够用,到如今,我也依然觉得手底下的人不够用。”
“陛下有我们啊,您怎么会缺少人手呢?”鱼忍不住疑惑。
“有你们当然是好的,你们在,我可以举世无敌,想打哪一国,都不担心打不过。”
“可是打仗之外的事情你们能做吗?”
“我想在城外修一条路,直通草原,你们能为我选出合适的路径吗?”
“工人的衣食住行,需要有人统筹安排,以避免粮食不够吃、热水不够用,还要避免太大的浪费,其中计较,你们能做吗?”
“家乡里粮食丰收,税应当交多少?来年的田地该种哪一部分?施肥时候干湿比例是多少?医师们要更好的待遇,该给多少?”
“这些你们能做吗?”
劈头盖脸的问题把所有人都问懵了。
秦王政于是温声说道:“你们如今都是做不了的,要做这些,需得有学问,需得识字,需得有学问。”
“但现在,我们这边,有学问的人够吗?显然是不够的。”
“所以我们每年都要拿大批的黄金,拿大批的精美的漆器、铁器、玉器、绸缎、雕刻、粮食去外国请人为我们做这些。”
“但是外面请回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安民县的季霄,六年骗了十一个少女身子。”
“经喻县的陈弗,吃用了两百多人的花销去为自己买各种绸缎、漆器、玉器。”
“宁州县的齐喻,爱给人治病,来我们秦国四年,治死了二十来人。”
“还有咸阳,我眼皮子底下,吏室的讲师韩非,仗着皮相好,住在一个寡妇家里吃了她两年多,出来做事六年,骗那小妇人给他生了三个儿子。”
“若是你们能争气一点,我何至于要用这些人,何至于要看他们在那里欺负我们自己人?”
一群敢向刀头争生死的大兵如今大气也不敢出。
“所以还是要你们多读书。”
“起手多读一读骗人的书,看看骗人的人是如何骗人的,欺负人的人是怎样欺负人的,以后遇见了相似的,才能够在受骗者没有被骗之前,受欺负者没有被欺负之前把他们救下来。”
“从这一面看,这种教人欺负人的书,的的确确是有一些好处的。”
“但当然的,那些欺负人的人,肯定也都是顶聪明的人,他们和你们一样看了这样的书,肯定也不会傻乎乎的用书上的东西再去欺负人,而是会因时因势做出改变。”
“但无论如何变,开头和结尾是不会变的。”
“把握住书里面的东西,世上大多数的欺负人的路数,也就不能再欺负和欺骗你们了。”
他这样说,卡犹豫着,好半天,还是纠纠结结,强忍了心头的恶心去抓紧了手中的书卷。
秦王政很是欣慰:“你们还是要在军中半年多的,趁着这半年多不训练也无任务要做的功夫,去向医师问一问书上面的东西,多学一些,以后兵役结束了,好去县中做个小官小吏,减少一些官吏欺负人的事情,便是顶好的了。”
卡咂咂嘴,点了点头:“那好吧……”
“行了,我这里就不留你们吃饭了,一个个跟饭桶一样,叫你们吃我这样的饭,你们也不尽兴,更难吃饱,去吧,回去军中吧,耽误了你们十几日了,也该叫你们回去与朋友聚一聚了。”
秦王政摆了摆手:“回去吧。”
一众兵士都有些不舍,但出了门,心里面暖暖的,似乎找到了某个坐标或者方向,不再有任何的犹豫与彷徨,只一心喜悦,步伐坚定。
目送兵士们离开,秦王政将目光转回到一直没有说什么的扶苏身上:“你来做什么?新婚刚过,闲极思动了?”
扶苏向外张望一眼,有些疑惑于刚才的那群兵士竟然可以活着出去,听到秦王政的问话,只低头,做足了礼数:“父王,儿臣斗胆,想要向您讨一些差事。”
秦王政叹息:“此处没有外人,我是你父亲,你是我长子,有什么想要的,直说就是了。”
扶苏大喜,温文有礼地说着:“自古有子继父业之习俗,夏启承大禹之业,武王继文王之德,盖其父子之行……”
秦王政看着自己的嫡长子,没有开口说话。
长篇大论,引典用故,张扬文辞,全是废话。
就是要说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真是越长大越无聊了。
“你想要什么?”秦王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觉得你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