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待府里的娘子们素来是最为宽厚的的,她见娘子们坐不住,便让她们去西园的花亭玩乐,也好让她们与香姐儿熟悉一下。
这几位娘子虽是嫡亲的表姐妹,长到这般年岁却是头一回儿相见。前头听闻这位表妹的悲惨遭遇,现下免不了要多怜惜几分。
众人围在渊箸亭里用了些时兴的瓜果点心,围着叶盼香闲聊,为她消除生疏感。期间多是大娘子软言软语地问她话,二娘子与四娘子偶尔附言。
午后日头暖和,二娘子这样顽劣的性子却是难得乖坐了半个下午,最后还是破功了,提出要在花园里捉迷藏,几位娘子也是好兴致,乐得春日寻乐。
唯独叶盼香和唐妍歇在亭里,一个被大家顾着身子,一个喜静不爱闹腾。
少了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亭子里安静了许多。除了百鸟争鸣,绿叶破土之声,便只有翻页声了。
叶盼香饮了碗热牛乳,入口醇甜,不一会儿,整个身子便都暖和起来了。
唐妍先前得了祖母嘱咐,要好生待这位妹妹。她虽是在看书,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叶盼香闲谈,未曾想问到了实处,两人竟是志同道合。
唐妍直起小身板,一双大眼里泛过喜色,语气也是不符年纪的老成:“你知烟夫人?”
叶盼香微笑,回了血色的小脸蛋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烟夫人与香儿的祖母早年间是闺中密友,儿时串门,香儿随祖母见过烟夫人一面。烟夫人送了许多她的孤本给祖母,祖母去世前,悉数送与香儿做了压箱底的嫁妆。”
诗集做嫁妆很罕见,但是为烟夫人江南赫赫有名的才女,早年间拜倒在她的才情之下的男子,足以将西湖的水波填满,她的孤本绝对是千金难求的,若是得之一二,倘若哪日家族破落时,变卖一两本都足够寻常人家半辈子的衣食无忧了。
唐妍听罢眼睛都放亮了,捉着她的手问道:“那妹妹这次可是带来了?”
叶盼香眼睑微微低垂,羽扇般的睫毛轻轻扑闪。诚然,她这次进京一来是娘亲临终前所托,二来是为了借外祖家的势力将她娘亲的陪嫁都要回来。
唐珍当年的陪嫁是轰动了整个京城的,十里红妆一路沿着京城大道向城门,见礼者皆有打赏。坊间都说谁娶了唐珍那便可荣享富贵,江山美人皆在手。
可惜,天妒红颜.......
“这次入京匆忙,路上不便携带,只携了二本诗集册来。”
叶盼香所言不虚,她这次算是从叶府逃出来的。她的父亲去得早,娘亲身子孱弱,加之性情温顺,根本争不过气焰嚣张的亲戚。可怜当初王妃给唐珍的贴身嬷嬷接二连三地病倒,偏她素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叶府早已是旁支当家。
唐妍听闻,小脸上漾起了一抹笑,转而与叶盼香谈起自己对烟夫人诗句的崇拜仰慕之情。她发现无论她说些什么,叶盼香总是能回应她两句,且句句都到点子上。三言两语间,唐妍与叶盼香便亲近了许多。
“.......那便说好了,我明日再到你屋里玩,你可得借我瞅瞅这烟夫人的珍本。”
仅半天,府里众人皆知王妃对这江南来的外孙女疼爱非常,连御赐的雪肌霜也赠予她独用。
但最让众人吃惊的是王妃将这位表小姐的住所安排在了碧海阁,还拨了身旁最得力的刘嬷嬷照顾她起居。
碧海阁是唐珍出嫁前所居住的地方,临着湖畔,风景美如画卷,是王府装潢最精致华贵的院子。自唐珍出嫁后,碧海阁便一直空着,王妃每日都会命下人将这儿打扫地一尘不染。起先二房的五娘子喜爱这院子,缠了祖母许久也未得她松口,反倒是从二房夫人那儿挨了好一顿训斥。
叶盼香踏进竹园的月亮门廊时,停下了脚步,细细地望着镂空石竹的模样,其实早在叶府时,她就曾经听娘亲说起过她出嫁前的闺房,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娘亲生活过得痕迹。曾几何时,叶盼香是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能随娘亲回来瞧瞧,那该是归乡的欣喜,可如今一见,她却是满腹心酸。
那片和画里一样的碧波,夏日里会盛满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叶盼香不难想象这样的美景,她在娘亲珍藏的画里都见过。
湖后的一片院子种满了娘亲让人悉心培育的花,直至今日还被花匠们精心打理着。娘亲说她最爱在春日踱步在这院子里,幽香一片,走一会儿身上就能染上经久不衰的香气。
娘亲昔日的闺房里似乎还留着她身上的味道,一把绿绮琴和几副小女儿家的画,贵妃椅上齐整摆放的团枕绣着一只波斯猫。那幅幽蓝色瞳孔,叶盼香自然识得,那是陪伴了她六年的爱宠,却断送于内宅腌臜中。
叶盼香不由得黯淡了双眼,刘嬷嬷见状,才想起这团枕怕是会令小娘子触景生情,少不得要记碧海阁负责摆放的总管一笔账,遂立马命了婢女收进小库房里。
“刘嬷嬷,不必了,娘亲留给我的东西本就不多,将它放这留个念想也好。”
小娘子这番话里是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愁,念其思母之情,一向果断的刘嬷嬷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小娘子,只得挥了挥手,让准备取走团枕的婢女重新退下。
内室很大,比起江南叶宅的主院还要宽敞,摆放床榻的地方被一座月亮拱窗隔开了,上头的门帘是舶来品里的琉璃水晶串成的珠帘,晶莹剔透,轻轻一碰,便会发出一连串的脆响。
叶盼香盯着崭新的紫檀香木床榻,奢华的宝玉镶嵌其中,塌前摆放着半旧的仕女屏风,卷帘前竖立着的琉璃风灯。从踏进碧海阁的门廊起,所见之处无一不精致,这些好东西一股脑地聚在一处,可见王府上下是如何宠爱唐珍的。
刘嬷嬷恐多言会令小娘子越发难受,只得领着王妃赐下的婢女们替她整理其余的院子,闺房中只剩叶盼香和她的两个贴身丫头。
宝心宝漪是随叶盼香一块长大的,这两个丫头年纪比叶盼香略大一些,忠心护主。她们知晓叶盼香所有的秘密,也是叶盼香最大的秘密。
叶盼香走到梳妆台前,宝漪取出了包袱里包裹着齐整的帕子,缓缓打开,露出发着淡淡光泽的暖玉。宝心接过,替娘子戴上了暖玉,她的娇躯立即散发出一阵异香,仅一阵风的时间,那味道就淡如青烟。
叶盼香像是回了魂魄,对着梳妆台前的葵形铜镜惆怅一笑,额前的莲花图案若隐若现。
一月后,碧海阁。
对镜梳妆,宝漪特意为叶盼香梳了平日里觉得繁琐但样式精美的发髻。
这一月,用着王妃命人特制的皂角,叶盼香的发被养得又浓又密,簪上灵芝竹节纹玉簪,显得既她稚嫩可爱,又不失贵女的娴静。
不只是头发,叶盼香在来京路上被寒风刮伤了的小脸,用过雪肌霜后嫩得能捏出水来。加之王妃赐下的江南厨娘日日不重复的三餐厚待,她的小身板也着实圆润了许多,一点儿也没有刚入府时的瘦弱模样了。
“娘子这般年纪,模样就生得这样好,长大了还不知要如何倾国倾城呢!”
宝心的话是由衷的,叶盼香像是九重天上王母娘娘身边的小玉女,眉眼精致,一颦一笑既有着幼童的天真也有着少女的秀丽。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叶盼香抚着这张小脸,只希望自己到了二八年华不会成了这以美色害人的女子。
宝漪将叶盼香额前的莲花案用白粉轻轻遮掩,嘴上还道:“美色可害人,亦可助人,皆看娘子如何对待。”
话音未落,刘嬷嬷端着一桃碗的热牛乳进来了。这牛乳特意用小火温煮去了腥,撒了葡萄酥,入口甘甜。
“娘子,先来喝一碗牛乳。”
叶盼香转身,一席烟云蝴蝶裙衬得她可爱至极,发髻上似是会煽动翅膀的玉蝴蝶随着她起身而晃动,活脱脱像是蝴蝶仙子,美得灵动。
刘嬷嬷欣慰一笑,心里感慨没有辜负这一月的辛苦,娘子总算长肉了。
叶盼香刚喝下了半碗牛乳,外头就来人通报,说是大房的安乐县主和六小姐顺道来接她去朔风堂请安。
昨日男眷回府,因是深夜,并未劳师动众。想必经过一夜休整,他们此刻也有了些精神。
王爷一行本该于半月前就到的,只是他们在路上看到王妃的家书,知晓了这唐珍的嫁妆被叶府的旁支扣用了。他们折路到了江南将叶府的旁支亲戚送入大牢,再带着唐珍的嫁妆回了京城。
世子气不过嫡妹受得诸多苦,一把火将叶府给烧了,后才递了折子向皇上请罪。皇上在知道事情原委后并未大肆责怪,只是罚了世子半年的俸禄以儆效尤。不过比起国法,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惩罚。
唐妍一瞧见叶盼香就挽住了她,亲热地说着话。这一月来就属她们俩玩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府里的人都在为叶盼香能和唐妍这样安静的性子合得来而感到惊奇。
叶盼香给唐璟见了礼,唐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叶盼香并未觉得不妥,她从唐妍嘴里得知,唐璟这人生来性子便是如此,未相熟时鲜少对人以笑脸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