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线索
李怀玖告诉蘩卿,浣衣局不在皇城。每日卯初,皇城北门一开,便有十数辆骡车载运宫内需要浣濯的衣物送出城。蘩卿寅时七刻便到了北门处等。玄武门刚开便车水马龙,繁忙异常。虽则,进进出出安静有序,并无喧嚣尘上。只有一些老百姓模样的人在和守门大声讨说,是留在宫中备考核的秀女家眷,在打听自家姑娘的情况。
逾刻,先等到了一个意料中人——钟鼓司掌印张顺儿。他路过蘩卿不远处,即刻又返,退回来上下打量着与蘩卿搭话,“哟!这不是那日跟着高成进来的姑娘吗?你这身打扮是?”蘩卿听着这话,是消息灵通有意结识,施万福礼道,“张公公好!我是慈宁宫典药,姓沈。”一不拿乔二不扭捏,张顺倒有些意外了,眼珠转着张了嘴,笑拍脑门,“哎呦歪,这怎么话说的!原来您就是沈典药!”不迭拱手,蘩卿斜避不受,“公公司职五品掌印,折煞下官了!”“我师哥张海儿在药方司药,下次见面,我跟他提提典药!你们常来常往啊!”这话!蘩卿心下转了个弯,原来他和张司药还是师兄弟关系,怪道了。想着,抱歉一声,说了那日东厂抓人查核一事,“在下职务所致,实在没想到要牵连这许多人,真是!哎!张司药还好吗?”张顺觑着蘩卿呵呵笑笑,思忖着带上忧色道:“还行吧!不好说。我大师哥在御药房提督掌事,虽是副职,但那地方致密之所,牵连的多。”模棱两可,炫耀加打马虎眼。看来张海儿没什么事。蘩卿点头,倒也没指望能从这里打听到内情,知道没得罪人就行。
“典药这是在等人吗?”“我想去趟浣衣局,在等车呢。”张顺冲蘩卿搓了个响指,“爽快!”一掸袖口,“小事儿!随我来,不用这里等!”扬手招呼蘩卿在小门处找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太监,衣制七品的样子,附耳嘱咐了几句什么,那人听毕笑哦哦哦了三声,对蘩卿赔笑,拱手时下意识缩起身子,谄媚又猥琐,“典药想去浣衣局啊,行嘞!小的张斌,浆洗房的佥书!这是我二师兄。孙富安今儿不去,我管事!您请多关照!”蘩卿回了一句请多关照,心里记住了张海儿、张顺、张斌这哥仨。油滑猥琐,却结识有益,真是收获颇丰了。
照例是要散财的。张顺没收,张斌背过他收了。撒了银子好办事。蘩卿这趟走的顺,还长见识。张斌很殷勤,从北门起到德胜门外,沿路一一向她介绍,哪里是往浣濯所的车马路径,哪里是往外安乐堂的路径,宫里的内局外办杂处甚多,路径七通八达,哪些怎么走如何认,还有工部织染所的留局,皇城各处官办药局,药学官学六部等等,蘩卿细细记住了。
到了浣衣局,天光刚亮。早有下属杂监大开中门出迎,赫赫扬扬的阵势一进门蘩卿就愣了一下。一股混合着霉碱和浆水的、不知是馊还是臭的陈年腐酸扑面而来。熹微的晨光下,尘屑飞旋中,到处都是端着碗的讨吃相,十有八九是女人,却个个身貌娄缩,旧衣苍面。空气里凝固的都是幽怨和绝望。若非眼前人的服制,她差点就以为是到了苏州下巷的丐帮集散地。
蘩卿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在四下直射来的赤裸裸的目光里跟着张斌往里走。犄角旮旯和门洞树壳处却忽地响起了老太监刺耳的唿哨和吆喝,女人谩浪尖酸的刻薄之声随之,接着就是官监狠甩着皮鞭抽打的啪啪声和喝骂声。各种秽语污言不堪入耳,混合着凄厉的惨叫,打碎碗的清脆声响,令她强压着的不适再难忍住,喉间干呕连声。一瞬间四下死寂,像是谁下达了什么静止的命令。“没事吧?”张斌回头问了句,颇带嘲弄意味。蘩卿尴尬的摇摇头,张斌扬声向四下道:“这是沈典药!慈宁宫太后老菩萨派了典药来放药治病了,有哪里不舒服不舒心的,抓紧过来报名。典药大人很忙的,没事的散了!干活去!”
“毛孩儿会瞧什么病!”人群发出一声哄笑,更多的却是窃窃私语之声。“干活去干活去!瞧他妈……”女人多的地方总是顺从更多一些,扬鞭的太监操着公鸭嗓啪啪的抽打空气,四下就切切切的丁零当啷着、议论着,哄散了。
一道刺恨的视线一动不动的瞧着过来,蘩卿早就注意到她了,满院的宫装中,只有她穿的是民妇的衣裳。急速转过去瞧,对上廊坞下瘘腰妇人尖锐刻薄的鄙夷笑容,她嘴里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不紧不慢的上下扫了蘩卿一遍,在腰间挂的奔马玉佩上停留了一下,转开,再看一眼,再转开,才慢慢走了。蘩卿凝眉看着那女人的背影,问张斌:“那是谁?”“哪个?”“那个!裹脚的那个!没穿宫女的服饰。”
“夏聋子呀!”张斌看着那背影笑了笑,扫扫她身上挂着的慈宁宫的木牌,“那年蓖头房送来的,好像是个获了罪的收生婆子。”蘩卿没注意他目光中的深意,张了张嘴,吃惊道:“收生完了不可以出宫吗?”“呵!”张斌嗤笑一声,对这问题很不屑,却道:“来了有五六年了,那年我才是个八品侍从小监,谁知道的!这里的宫人没有五千也有四千五了,谁知道都是谁跟谁!”所以,这么多人,却偏偏记得这妇人这么清,中间一定有缘故。蘩卿笑了笑,附和了声是啊,对她来说这点信息已经足够了。
管事孙富安不当班,张斌便是这里的天皇老子。他打发一个小火者带着蘩卿举个锣在各院敲喊,一连走了七八个地方,汲水洗衣的女人们每一个理她的,倒是各处管监都想过来套近乎,见蘩卿面无表情不假辞色,才纷纷退避。这样的状况,蘩卿皱眉,给了小火者几钱银子,向他打听夏聋子的住处,小火者不知道这是谁,便问年龄大小,蘩卿摇头。又问长相如何,好不好看,蘩卿不解,遂问:“这么找人吗?”小火者嘻嘻笑,边走边道:“这里都是长得好的二人一管监,住近处院。年轻的三四个一管监,稍大些的,姿色过得去就七八个一个管监,都在大监院子附近住着。夏聋子是谁我可不知道。不过,岁数有病的,在最北头破墙地儿总错不了。老病死的地界,没人管,我带典药去,咱们找找。”这话含义丰富,女人的地狱不过如此。蘩卿心里对这里的宫女产生了由衷的同情,暗暗决定下次要想办法多带些妇科的药剂和方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