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还不睡啊。”
“在等某位晚归的姑娘。”
“晚归的姑娘回来了,你可以去睡了。”
容漓将他打量一番,见他除了脸色苍白,体态羸弱外,并无其他不妥,便安了心,语气也不觉放柔了:“夜里风大,进去吧。”
商陆提着笼灯,跟在她身后进了西偏院。
“……跟着我做什么,回去睡觉。”
“晚归的姑娘回来了,可她还没有上药。”
容漓这才发现,商陆左手上不止提着笼灯,笼灯上还挂着一个小布包。布包鼓鼓,看起来颇有重量。
记得他右肩受了伤,短时间内提不起力,容漓很自觉地将布包接了过来,在手里颠了颠。
果然挺沉。
“收到了,回去吧。”
转身走了两步,又听见跟来的脚步声。
容漓哭笑不得:“你还要给我上药不成?”
商陆求之不得:“有何不可。”
“……”
容漓也不知道最后为何会演变成这样。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衣裳半解。
是她太奔放了,还是商陆有问题?
她平躺在床上,脚踩在铺了被子的地面上,商陆就坐在她脚边,动作轻缓地给她上药。
跪了三个时辰,血液不通,阻塞淤青,在所难免。
容漓皮肤白,常年不见阳光的腿部更是那种病态的白,衬得那淤青更为恐怖,商陆多怕自己下手重了,她会疼。
可偏偏容漓最会抗疼。女尊山庄一战,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爪伤,刀伤,剑伤,刮伤,擦伤,烧伤……有些都溃烂了,商陆处理的时候她连哼都没哼一声,何况这点淤伤。
“你这药不错,抹上去冰冰凉凉的。”容漓不哼疼,还有闲情逸致给商陆的药打好评。
“……”商陆替她揉去淤血,听言挺想下重手的。
到底没舍得。
他幽幽叹了口气,唾弃自己的心软。
“让你跪三个时辰就真的跪三个时辰,什么时候这么蠢了。”
容漓晃了下神,神情晦暗。
为什么这么蠢呢?
是见多了母慈子孝,心有所动?
亦或兄妹互敬有爱,心生羡慕?
还是窗外灯火煦暖,所求过多?
是她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以为骨肉亲缘,血浓于水,存了痴心妄想。
她牵扯嘴角,自嘲道:“嗯,真蠢。”
她极力忍着,最后闭上眼睛,任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谁轻声叹息?
是谁心生怜悯?
是谁与她感同身受?
商陆替她将卷起的裤管放下,遮住了一室春光,也遮住了伤痕累累,她衣冠整洁,她风光霁月,她无坚不摧。
就像一只蜷缩的刺猬,世人只道她有三千尖刺,唯有他知,尖刺之下,她亦有柔软易伤的腹部。
“这么安静,睡着了?”商陆推推她。
容漓哼哼两声,算作回答。
商陆去洗手,“你说,我这又是替你挡刀,又是给你上药的,你准备怎么谢我。”
容漓躺在床上懒得动,眼睛睁开一点小缝。
熠熠微光里,他侧脸如锋,低眸温谦,清隽优雅。
容漓心中微动,偏要开玩笑:“要不,以身相许?”
他偏听偏信,认认真真:“好啊。”
“……”
四目相对,她眼里有光,他眸里有她。
心跳蓦地加快,在胸腔里怦怦雀跃,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滋长,说不清道不明,全涌到脸上,发红发热。
白皙如玉的手指无意识蜷缩,想要抓住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手里空荡荡,空得心慌。
容漓连忙撇开视线,掩饰似的翻了个身,急促间翻错了方向,又急急忙忙翻到另一边去,埋头进柔软的锦被里,声音闷得很:“我要睡了……啊!”
忽然感觉一股拉力从腰间传来,容漓惊呼一声,连人带被子被迫转了半个方向。
原来是商陆强行将她的姿势板正了,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你睡吧。我……先回去了。”
“嗯……”
脑袋往枕头里埋了埋,容漓声音微弱,“把灯灭了……”
身后传来他的轻笑,温柔浅语,温润如玉:“好。”
房门开了又关上,容漓于黑暗中睁眼,近距离盯着锦被上的花团锦簇,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海空空,又意外的清醒。
直到纱窗传来细碎的声响,易然翻了进来,盘腿坐在月辉里。
易然牙疼:“您是真的狠。”
怕是慕老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容漓今日这么一跪,跪掉的是她对慕家仅剩的温情。
容漓从来心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没事快滚。”睡不着的滋味不好受,容漓忍着身上伤口传来的胀痛,脾气要多冲有冲。
易然觉得容漓这说翻脸就翻脸的臭脾气还可以再拯救一下的,但他没胆说:“……有人想见主子,后日八仙茶楼。”
易然没有明说是谁,因为他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至于对方为何会通过他来找到容漓,则要归功于容漓时不时发作的‘好脾气’。
易然想,就算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他也不会忘记容漓被惹烦后将某个有恐女症的男人一脚踹进女人窝里的恶行的。
毕竟那场面太美,寻常人真没眼看。
“……”容漓没说去不去:“还有?”
“宫主阁下请主子回月栖宫一趟。”
“不去。”容漓拒绝。
容漓回答得太干脆,易然就知道这事没商量的余地了,他没有劝,翻窗户离开了。
易然一走,西偏院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隔壁院子,红枫荼荼,晚风萧瑟,挑起安神香弥漫,寥寥轻烟将血腥气蚕食殆尽。
隐锐替商陆缠好绷带,展开外袍给他披上。
做完这一切,隐锐后退一步,单膝跪地。他的脚边,换下来的绷带染红,血迹新鲜。
“是属下回来迟了,让爷受此重伤。”隐锐愧疚,更不明白,爷为何要拖着重伤的身子等在西偏院外,只为给容漓上药。
“与你有何干系。”商陆系上衣带,“这么急着回来,有事?”
“……爷,你受伤了。”命都差点交代出去,你说我回来做什么?!
“然后呢?”
“……”隐锐悻悻的,摸了摸鼻子,“皇上有意为太子聘月栖宫主为太子妃,荣王世子受命,带三公主前往月栖宫下聘。”
“嗯。”商陆面色如常,道:“没成?”
“月栖宫称宫主闭关,并未接见荣王世子一行。”
商陆低笑道:“脸挺大。”
隐锐暗想,一个荣王世子,一个帝后嫡女,放在南楚那可都是寻常人望尘莫及的人上人,月栖宫小小江湖组织竟敢托大不见,不是脸大是什么。
谁料商陆下一句就是:“苍溟谦若代表荣亲王府来,或许还有点分量。”皇室的主,苍溟谦还做不了。三公主就更不必说了。
跟能做主的人谈生意,那叫合作愉快。跟不能做主的人话合作,只能叫浪费时间。
听懂了商陆言外之意的隐锐:“……”
“属下看谦世子还没有回京的打算,怕是月栖宫还要再受一番叨扰,我们要不要施点手段?”太子若跟月栖宫结亲,于皇室而言肯定是利大于弊,可于他们而言就未必了。
“平荣二府都不急,你急什么。”
隐锐道:“平荣二府不像有动作的样子。”荣王世子不必说,他都成红娘了,还急个屁。平王世子更是醉心查案,恨不得将整个边境给翻过来,哪里还有心思去关心太子的婚事啊。
隐锐有时候是真的怀疑,这一宫二府当真如传言中的那般水火不容吗?
若是当真,太子同两位世子却是兄友弟恭得很。若是不真,朝堂上一宫二府各执己见,针锋相对,已不是一回两回了。
唉,真是看不懂看不懂。
商陆想,看不懂就不要看了。他道:“情报阁那边如何?”
隐锐头有点大:“情报阁软硬不吃,死活不肯与我们合作。”
商陆神色淡淡的:“继续跟他们谈。”
隐锐一点都不意外。
作为天下第一阁,情报阁拥有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渠道,能知天下事,通晓古今密辛。无论你是贩夫走卒还是王侯将相,是垂垂老矣还是呱呱落地,是聪明一世还是糊涂一时,只要你做过说过想过,情报阁都能给你挖出来。
这样一个足以叫你一死二死三死死得不能再死的组织,若你不能一举将它毁灭,那你只能与之合作了。
只可惜情报阁向来高冷神秘,朝廷江湖无论谁朝它递出橄榄枝,它都爱搭不理的。
除了孤珀城。
“孤珀城好像在跟情报阁打听爷的消息。”
商陆抬了抬眸,稍微坐直了些:“哦?”
隐锐后知后觉:“不会是有人在孤珀城下赏金帖,要对爷不利吧?”
“不是没可能。”毕竟视他为眼中钉的人太多了。
商陆想了想,颇有兴致的猜测:“你说谁会接贴?小刀?杀神?还是刺客?”
商陆每说一个名字,隐锐就心颤一下。
这可是赏金杀手榜排名前三的顶级杀手啊爷,您是怎么做到这么淡定地一个一个数过来的!
隐锐抓头,那麻烦可就大了:“这可怎么办是好,属下去喊隐殇隐约回来……”
“这事你别管。”商陆一点也不急:“传消息出去,让隐殇找个人。”
隐锐很急:“爷要找何人?”
“鬼医,宁淮青。”
“!”
“爷,你不是说你伤得不重吗?!都要找鬼医了还伤得不重?属下这就去找翁公。”
“给我滚回来!”商陆头疼地按按额角,“不是给我看的。”
商陆视线偏移,落在与西偏院隔绝的红枫白墙上,树影深深,融入夜色中。
隐锐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不太活络的脑袋瓜突然清明,小心翼翼:“是容姑娘不好了?”
“你才不好了。”商陆眼神如刀,嗖嗖的:“让你找你就找,话多!”
隐锐有点怵,缩了缩脖子遵命。
还没等他退出去,紧闭的房门被敲响,三声轻扣在寂静的晚风中回荡。
“谁?”
门外的人似有犹豫,半晌才踌躇道:“是……是我。”
慕枳城?
商陆将脚下的纱布踢进床底:“进来。”
随他话音落,房门“吱呀”推开,慕枳城站在门口,身后夜漆漆,凉薄如水。他向前走了一步,等整个人都沐浴在屋内朦胧如雾的灯火里,才感到些微回暖。
商陆眉眼隽永,神色温和,问道:“怎么过来了?”
“我……我是跟唯唯姐一起来看容姐的,才不是特意来看你的。”
“嗯,我知道。”商陆轻笑,眸光清亮,似乎将他所有的别扭傲娇全数看透。
慕枳城被他笑得浑身不舒坦,一张脸微红,脊背僵硬:“你,你知道个屁。”慕枳城咕哝着,将手里的药包丢给隐锐,“这是唯唯姐配的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隐锐双手捧着药,道:“属下刚回不久。”
“哦。”慕枳城抓抓脑袋,拖了张椅子坐下,仰头看隐锐。
隐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慕枳城瞪大了眼睛:……怎么还不滚。
商陆憋着笑,“去将药煎了吧。”
他又问慕枳城:“慕唯小姐回去了?”
“容姐睡了,她就先回去了。”等隐锐出去煎药了,慕枳城左手指绞右手指,纠结着,迟疑地:“为什么,要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