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还是得回去。”林佩猷摇了摇头,目光从迟疑变得坚定。
林长天撇了他一眼,侧开身子,指了指山下说道:“那便离去吧,我不拦着。”
“额,某的意思是,学成之后回去...不可以吗?”林佩猷小心翼翼的说道,生怕林长天真不要他了一样。
空气中的紧张弥漫了很久,林佩猷手心攥着把汗,又是期许又是害怕此间的主人开口。
林长天也摇了摇头,看着后者一脸沮丧,等待林佩猷的悲伤到达巅峰——豆大的泪珠流了下来,才缓缓说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学成之后,不用留在这里。”
话音刚落,正哀恸的少年先是一愣,然后带着欢呼雀跃了起来,兜转几个圈子,又清了清嗓子,作出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道:“既然如此,我把此间的事情修封书信寄给家父,先把误会解了,然后再定个规矩。学费什么的一毛也不会差,但...你毕竟与我年岁差不了多少,这拜师还是免了吧,你我就保持纯纯的交易关系就好。”
还没等林长天答应,那远处走来个少女,出落的亭亭玉立,垂一头秀发,想是没睡醒,春意黛染着双蛾,鬓发婵娟,蓬松秋恨。
林佩猷微眯着眼,捅了捅林长天问道:“那女子认得你?”
“是舍妹陈忆筱,你这外乡人,最好把那腌臜的心思给我趁早收咯!”林长天瞪了他一眼,手按在腰间,就差把这位公子给一刀剁了。
林佩猷收了笑容,把袖一拂,有些委屈:“恩师,您这是什么话?那女子从此不就是咱的师母了?您放心,她老人家以后就是我亲妈!”
林长天愣了很久,他突然觉得这厮无耻起来的模样像极了一人。
唔,想来肯定不是他的。
“只修封信林远就能信了?他不会怀疑是有人逼着你写的?从而兵加泗山,再掀起场战事可就得不偿失了。”林长天踹了林佩猷一脚,没好气的说道。
林佩猷狡黠一笑,有些得意:“北域里大族的门道可要比中土里神秘多了,咱也不只是您口中的蛮子,您把心放宽,一切有我呐。”
“你...”林长天抿了抿嘴,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还是把话给说了出来:“你还没明白嘛,正是因为有你,我才不放心的...”
林佩猷眼神很幽怨,抱着头蹲在地上打起滚来。
......
谢李镇的地界向来是多事之秋的。
连年征战,再三易主,肃杀伴着金戈铁马,别说是林远屠了城,就算比这更为残苛的场面他们也是见过的。
苟活着不死的能耐也是此间人贪出来的本事。
只不过这次是要翻了车的,刘时雍跪在街上,只有他磕头如捣蒜。镇子里的父母官已经让杀了大半,剩下十几个零落,正把涕泪抹在青衣上哭泣着等死。
他们是没了求饶的力气,可那街头的人倒是兴致很高。
“让人说上几句话就给骗没了踪影,这蠢猪能是我家三子?”男人从屋里搬了把椅子,放到大街的面上坐正,杀起人来。
他向来是不喜欢把丑事藏在深院里去的,可族里的老一辈总喜欢遮遮掩掩,仿佛这样就能不被人知道了。
藏着那么多腌臜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正如夫子城的夫子不敢去和马辉讲道理,反而是天天在自己跟前唠叨个没完。既想着有人替他们讨回公道来,却又要谈些脸面,把仁义挂在嘴边,绝口不提心里真正乞求的事情。
得,若是古之七望以前的家主,这些自然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你做那锦绣文章,去把咱吹到天上去。我呐,挥挥拳头,替你干这脏累的苦活!
可林远是不给人面子的,他存心装傻,揣着糊涂去逗弄夫子,甚至把这引以为乐,慰藉自己可怜的耳朵。
他唯一怕的,只有自己那看着温婉的婆娘。
从林佩猷失踪以来,就整日拧着林远的耳朵逼着他出门去把人给寻回来。
林远心里不是个滋味,合着那仨毛头崽子是你的心肝,我这从小跟你玩到大的夫婿就算不得珍馐之物了呗。嘿,几个杂碎活腻了敢跟老子横刀夺爱!哦,好像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自己的种......
“听说那小子昨日寄了封信来报平安?这物件在哪呐,呈上来让某瞅两眼。”
这男人是林远,北域西境的主子正大咧咧的伸着手要东西。
十几个青衣的官员,到头来就剩下磕头的那位活着。
刘时雍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把信捧在头上,双手递给林远。
“哦,我说这倒霉玩意没事能有这孝心?”林远看完了信,咧开嘴笑道:“许延年,你说说这些当儿子的是不是只有要钱的时候才想起老子的好来?”
他身边的侍卫挠了挠头,老老实实的回道:“大帅,某的儿子只有三个月大,话都说不利索呐,整天嚎个不停,只有对自己的娘亲些,其他时候都垮着个脸。如此说来,应该是不知道老子的好处。”
“小孩子才多大,怕是正赶上吃奶的时候咯。算了算了,问你这憨货也是白搭。许阿父最近身子骨可还硬朗?”林远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问候起许延年的父亲。
许延年垂下了头,闷声说道:“家父觉着自己撑不了多久,索性提刀去了边关,说是死在战场上才不算折了您的面子!”
“某要那脸上的东西作甚?缠着阿父日夜不宁的疮口是哪次留下了的?”林远把信撂在了一旁,对着挂在天边的一颗星星深深躬下了身子。
许延年拿刀指着东面说道:“该那马辉多活两日,早晚剁了他!”
“落幽山的时候吗?那就...杀上三千马辉的降卒,陪老将军上路。再让成虎儿往东进扩四十里,寸草不留!”林远拾起了书信,给撕碎在火盆里,看着它烧成了灰烬。
那汉子眉宇间落寞了许多,披上裘衣,让自己看起来难缠一些。
“族里的老家伙都力挺一个叫刘时雍的人来当谢李的命官,本帅也答应了下来,结果你是怎么做的?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欺负谢李镇的平民习惯了,就敢把胆子放在我儿的身上?”
林远的语气很平静,可一旁的许延年却是把刀搭在了刘时雍的耳边,似乎自家主子让剁掉哪里,那里的某个物件就会应声而落一样。
刘时雍擦了擦冷汗,他晓得林远的脾气,索性放开了说道:“大帅,您之前下的命令,非要把娼妓这些下九流给绝了踪影,可贫贱之徒何其多也,这浮上来的污垢才合了世家的意呢,本来此地就鱼龙混杂,顽疾颇重,做官和当差的也都举棋不定,再加少主一腔热血,上来就按夫子们教的去做,这才逼得这地的世家官吏都联起手来糊弄他,我也是没办法的。”
“下九流的事,我也听过些。本想着把他们归拢到一块,徐徐图之,或为农,或做商,钱粮田地,皆可补贴,总之给上条活路,也不至于从此仰人涎水而活。可谁料到愚子倒是好心干了坏事,白白让谢李的百姓吃了许多苦头。正好这官吏都杀了个精光,索性尔从一清二白开始再搭个班子嘛,那样这顽疾或许可以根除。”林远作出副痛心的模样,似乎对林佩猷闯下的祸事很是懊恼。
只不过没人会天真的以为这黄口孺子的背后没有一双推手。
刘时雍低着头,他想起来之前打听到的些流言。传闻这清扫贱民的法子是林氏族里长辈和夫子们共同想出来的,可现在的结果是乱成一锅粥了的,那要是借着这个由头......
刘时雍不敢往下想了,他打了个寒颤,正对上林远平静而摄人心魄的眼眸,连忙跪着说道:“大帅明鉴,现如今少主的事才是急着解决的,罪官留在谢李镇也服不了众,索性让我去那泗山缴清...学费,顺便探探他们的虚实如何?”
“这可是你自己要去的,许延年,拨给他一队骑军,索性以后就留在泗山陪我那不成器的愚子学些东西嘛,也帮本帅扫听扫听这林长天的来路。”
林远把身上的裘衣脱了下来,披给一脸丧气的刘时雍,在他臂膀之上,不轻不重的按了两下。
可能是在说,这第三次的机会就不给你了。
......
泗山大学堂内,又多了一个少年为柳青山看茶倒水。
“你就是古之七望里林氏一脉的后人?”柳青山看着林佩猷,面上多了几分好奇。
林佩猷听着有人打听自己的家世,连忙清了清嗓子,故作谦逊道:“也没甚了不起的,只不过是七望里头继承正统的一支罢了,也凑巧某是这正统里的嫡系一脉。除了这些,似乎...也挺普通的。”
“哦,是没什么了不起的。”柳青山指了指魏牟,又指了指自己说道:“这小子是文渊神洲里的皇族,中土那地界的。老夫跟你倒是同出自北域,比古之七望是要久远一些,罪族之后。”
林佩猷愣神了半天,苦着脸说道:“那倒是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了,文渊神洲暂且不提,可罪族...属实是没再见过了。”
“一两年的功夫就忘记了?余百里不是曾经压得整个北域都喘不过气了吗?”柳青山翻着本手写下来的书卷,揣摩起上面的墨迹来。
林佩猷皱着眉说道:“余百里是中土来的,鸠虎之名是在北域边境立下的没错,可这也不能算他是罪族中人啊。”
“算不算的,由得着你来说?老夫都还没资格呢......”柳青山斥骂了一句,头也没抬起来,把心思全放在了那本书卷上。
林佩猷倒也不恼,他这几日早就见识过老头的手段,那可是上课都要提着根狼牙棒的人物......
他小心翼翼的凑了过去,指着书卷问道:“柳老前辈,这是谁写的书?字迹也忒丑了些...”
“这不是书,唔,也算得上书吧。里面每篇都是林长天那小子的检讨,一直赖着没写,前几日追上门去打了一顿才交给我的。那能这么快弄完呢?老夫断定,这厮必定是请了枪手!”
柳青山撇了眼幸灾乐祸的林佩猷又开口道:“别担心,这好事早晚轮得到你。”
林佩猷摊了摊手,以前几十位夫子都没找着由头罚他,还能栽倒区区一个老头手里不成?
他想着想着,转身出了门。
“慢着!谁让你左脚先迈出去的?明日给老夫拿一万字的检讨来!”
林佩猷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恍惚间,又听到后面飘来了一句恶魔之音:
谁让你头先落地的!还砸了老夫的门槛,再加一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