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视着,良久之后,险些是有暧昧杂生。
许用先开了口,他是不能跟林长天这样下去的,毕竟自己还要当公孙十二的园丁呢。
“其实北域和中土都是一个模子。”
他指了指流动的云彩和扎根的树壤,把他们画在一个方圆里,似乎这样就作成了天地。
“嗯,我们之所以受人追捧也只是因为在泗山这不大不小的地方立下了不偏不倚的公道。”
“是的。道理你都懂嘛,看起来不用人多说的。”
林长天看着许用,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不明白呢。
“说起来头头是道,别人稍微诘难的时候就没词了吗?你老实讲,是不想说还是说不出来,是争不过还是懒得争。”许用敲了敲他的脑壳,似乎是想看看里面能装些什么老旧的零件。
“既不存在义务,也没有本该归属的责任。唯一拖欠的,就是余百里领着我走上了这条...修行的路子。”林长天是很惫懒的,或者说,他心底里怯弱而软柔。
许用也不应声,他得到了个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还真想出个破敌之计来,可你这副模样,说出来也是做不到的。”
原本惫懒的少年猛地翻过了身,如同鲤鱼打挺,在做最后的倔强。“嘿,你跟谁学的坏毛病,也要吊人胃口不成?快快说来,一山的人命等着法子解救呢。”
“唔,既不存在义务,也没有本该归属的责任。因此,您不去与人争上一争,可却还想着保全泗山,这很矛盾。”许用决定给他个机会,让这厮自己把野心说出来。
可惜少年还是摇了摇头,他要拗着性子应人:“这两者并不矛盾。世道很乱,谁都要去吃谁,我们能做到不让别人吃掉自己,也就能抑制住吃掉别人的欲望。”
“您可真是个圣母呢。”许用讽刺道,见林长天耷拉着脑袋,他又开了口:“我喜欢在谢李镇的林长天,有冲劲而无所畏惧。敢在西境只身冒险,说是为了拐走林远的公子,其实谁不晓得你费了半天功夫只为给镇子的百姓讨个公道。可惜人心是记不住的,因为公道并不长久,他们只能盼望林远下次塞来的官员少去几分薄凉。唔,最好是有刘时雍一半的人性再比他少上一半的固执。”
“那能怎么办?去把西边三镇打下来,按着咱们原先那地的...现代文明来给北域画规矩?我也想过,可是干不了,也活不久。”林长天趴在地上,双臂故作划水,他像只渴死的咸鱼在岸边望着江洋兴叹。
许用点了点头,这是他今儿个第二次干出这荒谬的事了。
“不争是没有结果的,你曾经也是这么想的吧?泗山人在自作聪明的时候是你用叱骂,撒泼,甚至是用胁迫等等诸多无赖手段让他们打起戒备,对着远方没有到来的雄狮呲露獠牙。可自蔺昭败北之后,隐骑就在咱城关下面的时候,您老人家却成了自己原先最讨厌的那副模样——无家之犬,四处苟活。”
林长天抬起头来,他恶狠狠的看着许用,竟对着他狂吠起来。
“无家之犬没什么,但做狗可别连脊背都断掉了!”许用拂袖而去,他把步子故意放慢,等待后面那条或是那个人的回话。
“你的法子还没说呐,再不讲明日我就要跟大家提我的法子了!”
许用回过了身,少年已经盘腿坐好,挺直了腰背,合乎北域的礼,不逾矩。
“我的法子就是死战到底!这副尊容,又学人鞍马城里的世家行礼,你林长天能有什么法子?无非是开城纳降,乞怜告饶罢了!”
“咦,你半点没猜错。”林长天眼睛发亮,他看着许用,很认真的那种。“你想想,一来我泗山跟马辉无甚恩怨,而他也是一代雄主,纵使降了也不至于被凌辱和杀头。二来你也看到了,人家连布局都不用,我们占尽地利的一步棋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葬在了莽阳山。上苍是在劝诫我们呐,天时终究胜过人和。”
许用忍着掐死他的念头,压制住自己体内激荡的寒气,铁青着脸,他还是没忍住。
那拳头狠狠打将了过去,无比纯粹,把刚站起来的林长天又砸了下去,趴在地上,像极了咸鱼和狗。
许用更气了,他知道林长天有着罡气护体,自己这一拳怎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你闹够了没有?如要降,索性今儿就把关门打开,大家一同跪受俘虏,也不伤和气,喜洋洋的,是这个道理吧?”
“许哥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怨不得咱。”林长天蜷缩成了一团,他想把自己当成一个球,因为那样做人家阶下囚的时候能看起来圆滑些。
许用这回却是不生气的,他点了点头,笑得有些瘆人:“自然是这个道理,要不我再去帮你游说下奎生,免得那小子钻牛角尖,非要死犟,跟渭南山关共存亡什么的。咱们得帮他找回精明来嘛,不会投机取巧哪能算得上现代文明的产物啊。”
“现代文明可不止投机取巧。还有口蜜腹剑,卖主求荣...咦,许哥哥,要不然你把我这泗山之帅的脑袋割下来去隔壁营里换取功劳吧,定能捞上一大笔!”
林长天说话的时候很认真,许用也不含糊,拔出林长天腰间的残刀摁在他脖颈之上笑道:“你这厮的狗头我就收下了,许你一句话交代遗言。”
话音落下,这狗头的下颈也是应声出了一圈浅浅的血痕。林长天本就不怕的,见这厮真砍反倒笑得更开心了。
“人的欲望是很有趣的,总会在清醒之间悄然拔尖。下手吧,宰了我,或者拿咱的脑袋开城受降,或者带着泗山的兄弟按你的法子来做,顽抗到底,与渭南山关共存亡!反正什么能彰显气节咱就做什么呗,你能服众吗?若是不能咱再留下道手谕,你把我伪作成自杀如何?”
“我可不想自己的碑文要靠你来扬名。”许用把刀收入鞘中,狠狠踹了林长天一脚,拿袖口擦了擦地,指着他道:“坐下来谈谈?你讲了这么久,还没听我的法子呢。”
林长天坐了下来,腰背佝偻,他这回没装作鞍马城的大族行礼。
“北域人能活。不惜命,拼死却为了活,这很矛盾。”许用这样问道,他期许着答案。
“这很不公平,上苍只喜欢欺负挣扎在生死之间的蝼蚁,可惜,天意不可违背。”林长天这样回应,他没有违心,却给了许用想要听到的。
许用眨了眨眼,他觉得林长天说这话的时候很感伤,似乎是把自己想象成了那只爬虫。
“差些火候,慢慢争嘛,一步步去跟天斗。”
“许哥哥的话不对。你还记得那首诗吗?足心满意称天子,更望万世无死期。一日长棺抱恨归,还怨九州不同月。你跟天是斗不来的,从生下来就是自己跟自己个在打仗。要么贪心胜了,要么是...知足者常乐。”
席地而坐,两人争辩起大道来,其实是讲些浑话,但无论如何是全然不顾关下隐骑的,如同敌阵中当着面给他们接风洗尘时的无视。
就这么过了半响,敌阵里火光冲天,是在庆贺,也不怕出了事故,许是料定泗山人不敢下来的。
许用跟林长天说的劳累,他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你到底是打还是降?要争舍了命相陪,你要说做条咸鱼,那我现在就走,绝不多烦你一句。”
“你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这句。”林长天蹙起了眉头,他惆怅又迷茫,甚至是幽怨:“都说要把性命托付给我,那我怎么背的起来?你我都是...一般年纪啊,原本就带着个奎生,从小一起长大,也习惯照料那憨货了。可现在余百里把我领进了另外一条道,别的不知,这以后要背负的夙愿应是愈来愈多的。但总不能所有人都把志向和性命交给一个少年吧,也不能同谁去讲,这样说好像会显得是我气度不够一样,那东西向来小爷是不稀罕的,可我实在担当不起啊!”
他很委屈,泗山的主人在泗山上是没地方诉苦的。
“那我不是来了?你哭甚呢!争不争?打不打?”许用瞪着林长天,骂骂咧咧的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想争,打不过。”林长天很老实,他像一个挨了打的受气包正鼓足劲往自由奔赴而去。
许用眨了眨眼,他给林长天讲了个从柳青山那里听来的道理。
“柳老头说中土人人皆是笑话,我不信,他便讲了个故事。千年前,中土曾让外寇入侵,因落后而挨打;千年后,他们以为自己是金字塔顶端的文明,又忘记了时局之变,全然副按部就班的模样。”
“没听明白。”
许用摊了摊手,“我也没听明白,求他再往细里讲时,老头说有朝一日,北域能出关的时候我自然会明白。”
“所以...这跟现在的局势有什么关联?”
“老头告诉我一个道理,放屁是身后的事,要活着就得把眼前的仗打好。老是畏首畏尾,做不成事,也讲不清楚道理。”
泗山一直爱说教别人的林长天今儿个是栽了。
他听许用讲了很久,其实全篇都在讨论那屁股和眼前的事,也就是谈道理跟干实事有什么关系。
“懂了,我这就下关去试试能否刺杀了褚稷。”林长天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的说道。
“可别!我说了有法子的。渭南山关靠着西边三镇近,一线天以外就是莽阳山,刘时雍老头说的话你可曾记得?”
林长天挠了挠头,他狐疑的看着许用道:“他跟我私下聊的,你怎知道的?”
“那老狗贼的很,他跟泗山上的将官都说过,一字不差,你说说落幽山外现在有十万虎狼吗?”
“应是没有的,如若林远进犯,那褚稷要么加大攻势,即日破关,从莽阳山走夹击林远,一战可定。要么就...班师回援,老老实实守着落幽山过日子。”
许用微眯着眼,他突然跳了起来,提溜起林长天指着西边说道:“我倒觉得,这十万兵马是有的,不过是时候未到,隔岸观火尔尔。还记得刘师雍说过的么,沿着渭南关往西,运气好些,许是能到落幽山的背面,那地雾大。”
“你是想...”林长天甩开了许用搭肩的手,满眼惊愕。
泗山又多了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