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渭南关的第一天,
将军没守,带兵杀了出去。奎生立着刀,那日砍了很多人,看着隐骑从帐中仓皇而出,他跃马笑道:“褚稷哪里去了?也学人做乌龟不成?”
厮杀一直到黄昏,来往接战,罢战,休战,无数个轮回,各自丢下些尸首来寻衅彼此:我军中还有人活着,能耐大的话就把咱这一窝都杀死在黄昏吧。
......
守渭南关的第二天,
将军聪明了,知道隐骑有了防备,任凭关外谁人搦战他也不理。被惹恼的褚稷动了真火,拿出真本事一夜尽一夜的把人命往关口上填。
纵使是北域第一悍将也终究不过凡人之躯,面对天险地峻之时也只能拿更多的血肉之躯来换取胜利。
唔,听说大帅去了北面,那落幽山的地界可比自己站在关口上挥刀要危险的多。
......
守渭南关的第三天,
将军不言语,关下的叫嚣声也小了许多。
我听得出来,那寻衅的大嗓门换了个人,许是昨天被流矢射死了。袍泽打着趣,还在笑话隐骑只能是帮马上的霸主,落地之后,与软脚虾无异。
话是这么说的,可我们每每都是要拿几条甚至十几条的性命才能换掉一个隐骑的精锐。
这地的人命已经很贱了,或许再厮杀的惨烈些,捆绑起来论斤称,也没人要了。
......
守渭南关的第四天,
将军嘴里说了个新词,我这回没听懂。
于是“我”把自己说成“俺”,装着憨厚,请他再讲一遍,奎生将军很生气,他把我踹出了营帐,许是觉得跟粗人解释太费劲了些。
临走的时候奎将军铁青着脸,以“这家伙太笨”的由头把我从排头兵的前沿调到了不偏不倚的中间,我知道,他是记着俺家里的老母亲。
可我走了,总是有人要站在那个位置的,新来的说不好会把命交代出去,也不知他是我认识的还是不熟悉的。
袍泽间都对一面旗帜有了感情,所以我没走,留在这,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
守渭南关的第五天,
隐骑们撤走了,伴随着大股风尘一溜烟全军都不见了踪影。
同袍笑着,都夸今儿的太阳不错,老天爷终于开了回眼。我没笑,垮着张脸,任谁来逗弄也绷紧着自己。
奎生将军也没笑,蹙着眉,我看得出他心里还是有一霎那的侥幸,以为是林帅得了手。
怎么可能呢?
我很敬佩将军,因为他会给自己迎面泼上一盆冷水。
此地距鞍马城路途遥远,就算林帅有阳关大道,可以一路飞过去,那这个点也是赶不到的。
更何况落幽山雾大,听说林帅当年就是自己把自己个走丢了去的中土,真怕他老人家又迷了路。
关隘上有乌云,从太阳尖落下来的。
......
守渭南关的第六天,
隐骑们打了个突袭,很棘手,我晓得,这次攻势我真的看出来了。
听说狼群的王换成了褚稷,他们将更加向恶。可惜这踩在脚底下的石头是拿我们垫起来的,所以没人叫好,任凭他们屠刀将至,也没一个求饶的。
泗山很怪,陌生的大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来换副新模样。他没被我们同化,他把我们教化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歌很拗口,将军说是营曲,应该激昂些,大声些的,鼓舞人心嘛。但我能听出悲伤来,跟大家伙讲得时候,没多少文化的袍泽总是会笑道:“连华你定是又不懂装懂了!”
哼,俺才不跟这帮粗人一般见识哩!
不过也因此在关外零落一部的时候冲出去了无数人救,正对上褚稷的算盘。
前者跟后者都违了军令,前者没顾将军严禁出关的令条,后者...将军本是说自己去救的,可惜让人摁住了,戚老大把他绑了起来,带着一帮人趁着夜色冲阵而去。
唔,此战之后,我们用一百零八条性命换下了七个活着的袍泽和十三具尸体,将军说我们傻。
可他自己不也是披上甲胄要出关去的吗?
回来的时候,没文化的同袍嘴里说出一句很有哲学意味的话:“无衣,无衣,与子同裳,说白了就是“左右为男”,所以连华说得对,都没婆娘了那能不悲伤吗?”
于是我们哼着营曲,很悲凉的低喃。
......
守渭南关的第七天,
戚老大最近受了苦,捆奎生将军的时候被咬了一口,出城身上挨了三处刀,回来正傻乐呢,以为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结果只是留了几条疤,谁成想背后红了一大片,差点把那甲胄染成了寿衣,掀开一看,不偏不倚的插着三根短箭,都没进心口,加起来一共七个创伤。他上不了战场,百无聊赖,于是闲着没事又想起逗弄我来。
“连华,你这厮说说咱这仗是赢呢,还是惨胜呢?”
呵,到底是泗山第二次扫盲都没过关的人物,这话问的,果然...很有水平。
“戚老大,这些讲出来也都是浑话,俺倒有个问题一直想说嘞,您受累讲讲呗。”
“你这木头脑袋还能想东西呢?反正也是闲着说出来听听。”
我眨巴着眼,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憨厚些:“戚老大,为什么兵卒称您为老大,可将军们却叫您老二呢?”
“因为我不知廉耻啊,三岁的时候下半身还不着衣物,等到七岁就去偷看隔壁王大娘沐浴了。”
“您果然是泗山楷模。”
戚将军还是很诚实的,他欺软怕硬的时候,那嘴脸,啧啧,小说里是不会用一百个字来形容他的呢。
不过有一说一,他带着麾下冲锋陷阵时的模样,再华藻的文章,笔墨绚丽至极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可惜我受的是轻伤,战事紧急,缓不了一个下午。
......
守渭南关的第八天
又是死战,褚稷的节奏很快,他总想着不给人喘息,可忘掉了无数遍的生死是能催生出习惯来的。
他只攻了半个晌午,便鸣金收兵。
此后的许久,无论我们多寂寞也不见日日打生打死的对手现了人影。
之前吃过了苦头,没谁敢出关去的。
一日,两日,三日...褚稷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他好像是要孤独来杀死我们,用无声无息的寂寥来染血边关,活生生的把很多人拆分成一个又一个笼子里,隔着栅栏互相看对方的小白鼠。
直到巅峰,有同袍耐不住寂寞,他大声嘶吼,恶狠狠的乞求道,快来吧,快来吧,还是打仗舒坦!
没人骂他,官长也不管,因为他说出了我们想说的。
人真的很贱。
......
守渭南关的第十八天,
从那天起,过去了整整十日。
无战事,多出了很多疯子,他们也不信自己能一下子从生死线上挣扎回了人间。我也不信,可时间会给出答案的,而在此之前,只能按部就班的过好每一天。
这么想着,聊以慰籍。
没人下关去,谁都明白,只有破了渭南山关才能去直击泗山的门户,周遭都是天险,没人能走得通。
可我们想当然的时候,都忘掉了一件事。
落幽山的地势更险峻,在天堑上,褚稷以八千胜十万。而这位也的确没想着绕过渭南山关,去击打泗山的门户,尽管,他看起来好像能做到这事。
他只干了一件事,带着隐骑在后方的旷野上游掠,断掉了整个关隘的补给。正面与我们重新接敌的,是更多参差不齐的北境人马和褚稷的两位副将。
我们的确打得很轻松,可没人高兴得起来。隐骑,在一马平川的时候是无敌的,这也意味着,老天爷又讲了个笑话:
渭南关的大军将会因为没了泗山的补给而饿死在这片土壤,褚稷将不会耗费更多的力气,以近乎优雅的姿态收拾掉温水里的青蛙,然后...我们就会败北,兵马踏至泗山,劫掠,强掳,野蛮夹杂着胜利者的欢呼。
奎生将军想冲出去,可他又忘了,渭南山关前面地势狭隘,褚稷的副将正带着多于我们的乌合之众堵上了窟窿,换上口袋,等着角色互换的一天。
他还想试试从后方解决掉隐骑,派出的是陈子良将军,可奈何...他是带着很多具尸首和触目惊心的伤痕回来的。
不过听随从讲,陈子良将军胜了褚稷,可隐骑也赢了我们。
大家都没说话,有人想起了林帅,然后又摇了摇头。营中有句荒谬的谣言,说是...教化我们的人抛弃掉了我们和他的同袍,然后独自苟活了下来。
对此我是嗤之以鼻的,我宁愿相信林帅是...折在了落幽山。
没人怕见到他的尸首,因为希望不存之际,反倒是以拼死解脱的时候。可惜,从头到尾都没个信,如同天降甘霖,却总是遗忘了山间的荒草。
......
“前面就是鞍马城了。”有一刀客带着斗笠,风尘仆仆,如同异端,对着身边的同类说道。
那人抬起了头,面很白,蒙着纱,夹杂着风尘,倒像是个涂了层厚厚粉底的窑妹。
“十八日了,运气真不错,能到就好。”
刀客拿下了斗笠,他长吸了一口气,这可能是自己最后能享受到的安逸了。
“不能磨蹭了,一路走过来,北境处处不太平,听说鞍马城又要增兵,可见前方战事惨烈到了什么程度。”
拿刀的是林长天,蒙着纱的是许用。
“那也不能自己先乱了方寸,总得谋划一下。不过说真的,你这厮运气着实不错,一路走来还真没碰到茬子。”许用打探着四周,低声说道。
“唔,之前打张毅那会,我带的那支完美的避开了任何一股易山的敌人,这倒是没什么,还偏偏却只让身后相隔不到几里地的奎生所部给吃了个干净,我还寻思这会不会是觉醒的能力呢。”林长天顿了顿,接着说道:“谋划什么?鞍马城你没呆过?时间不多,赌一把吧。”
许用微眯着眼,他着实猜不到这胆大的家伙准备惹出什么滔天的乱子来。
“咱现在是亡命之徒,可不是来做客鞍马城的时候,受人管。”
林长天咧开嘴笑道,他目光深邃,眼神里的东西很复杂,直到杀意悄然蔓延,戾气正盛的时候,心思就变得单纯了许多。
鞍马城,你该还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