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镜还算顺利。
一个勉强能称为男三的角色,存在感不高的女主亲弟,感情线约等于零,故而争取的人不怎么多。
叶钦一进去,坐在一排人中间的导演脸上就浮起笑容。传说这位导演选角最看重的就是颜值,叶钦念了两句台词,他就连说三声“好”,未作其他任何点评,让他回去等消息。
这四五年间,叶钦也参加过一些电视剧的拍摄,深知在这个圈子里不能太把随口的一句话当回事,合同没下来之前,最好一点希望都不要抱,因为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试完镜他便乘车回高铁站。早午饭都没赶上吃,路上突然胃疼,他到车站买了个三明治,边啃边走边给周封发消息。
两人约在城东的一家咖啡厅。次日上午周封先到,看见戴着口罩的叶钦走进来,举手冲他挥舞:“这儿呢阿钦。”
叶钦走过去坐下,直接摘了口罩。周封大惊小怪地拦他:“先别摘,不怕被人认出来啊?”
“这五年你是住在深山里吗?”叶钦笑了,“我真不是什么大明星,站在街上喊‘我是叶钦’都不见得有人认识的那种。”
多年未见,两人随便闲聊几句,就找回了年少时的熟悉和默契。
周封仍旧爱嬉皮笑脸,只是这会儿少了些不靠谱的油腔滑调,多了份沉稳的意气风发,晒黑的皮肤和健硕的身材更让他显得硬朗坚毅,男人味十足。
被问到为什么五年里为什么一次都没联系,他一拍桌子,恨道:“当年我爸可是下了死手,把我扔到那信号基站都没有的地方,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跑了三次都给抓回去了。手机没法用,只好给你们几个写信,提着煤油灯写了几个晚上,走二十多里山路才找着邮筒寄出去,谁知道你们一个都没给我回信!”
叶钦听了直笑:“那会儿我已经搬家了,鬼知道你那信寄到哪里去了。”
“刘扬帆和赵跃那两个家伙在国外,收不到还算正常,你丫搬家也不……”周封说到一半意识到哪里不对,“你搬家了?搬哪儿去?”
叶钦道:“搬到市郊的公寓。不过现在那房子也卖了。”
从“也”字中,周封不难推测出他们家之前住的小别墅是最先卖掉的。再看叶钦现在的穿着打扮,以及东奔西跑的生活状态,看不出他家里有情况就是真的傻了。
气氛突然沉寂,周封抿了口咖啡,苦得直皱眉,边往杯子里扔方糖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叶钦:“怎么,又换大房子啦?”
叶钦没有顺着他的话糊弄过去,而是把家中破产的事如实相告,包括后来叶锦祥因为非法集资被检察院提起公诉,现在还在坐牢,以及自己因为没钱上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都没去c大报道,选择做艺人也是因为来钱快。
虽然他可以通过放弃继承权的方式避免承担家中的债务,可是他没有,他承诺受害人会替父亲偿还,所以他一度负债累累,近两年慢慢还清,状况才有所好转。
周封听得一愣一愣的,见叶钦轻描淡写,言语中一丝怨愤的情绪也无,便也不将吃惊表现在脸上,轻咳一声道:“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公司安排的宿舍。”叶钦说。
“阿姨呢?”
问的是罗秋绫。叶钦垂眼看着桌面,几秒后复又抬起:“去世了。”
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叶锦祥锒铛入狱,罗秋绫为还清家中债务四处筹钱。而当时的叶钦整天埋头学习,满脑子只有考上c大这一件事,他对叶锦祥有恨,也深知如今的局面与罗秋绫在婚姻中的懦弱脱不了干系,对家人的态度愈加冷漠麻木。
高考最后一天下着大雨,叶钦刚从考场里出来,就被医院打来的电话叫去认尸,看着母亲因为车祸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脸,心中才迟钝地升起密密麻麻的、犹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咬的疼痛。
从那天开始,他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往后的日子,他只能孑然一身独自面对。
气氛更加安静,周封震惊之余,不由得替他感到难过。自打见面起,他就发现叶钦与从前大不一样了,曾经的他最爱面子,宁可嘴硬到底也不将自己软弱无能的一面示人,这五年必定经历了许多,才让他变得像现在这样云淡风轻,再凄惨落魄也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不说这些了。”到底是叶钦先打破沉闷,转移话题道,“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周封刚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摸到台阶忙道:“也没什么别的事,看看你们,顺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明信片,“顺便找个人。”
三天后,叶钦和组合其他两名成员一起再次前往s市,拍那个临时把他们加塞进去的真人秀。
郑悦月对这次拍摄十分重视,给几个人都买了商务舱的机票,说万一遇上粉丝也好撑住场面。下午四点多的飞机,一行人两点就被拖到机场,贺函崧在vip休息室里喝茶,宋?靠在座椅上打呼噜,叶钦便找了个角落坐下,问私家侦探消息打探得怎么样了。
这次提供的信息只有一张薄薄的明信片,邮戳显示从首都隔壁的h省发出,然而寄件人没署名也没留日期,从哪个邮局投递出去的都很难查,别说查到具体的地址了。那边说如果还想试一试的话,需要再多一些时间。
叶钦把已知的消息据实告知周封,周封问他花了多少钱,然后打过来一笔远超那个数字的钱款。叶钦心知他是想帮自己,还是只收了打探消息花的钱,剩下的全部退了回去。
周封在微信里说:【这些都是我当兵攒下的工资,咱们朋友一场,你拿着,不要有负担】
怎么可能没负担?五年前走投无路的时候,叶钦也曾向刘扬帆和赵跃求助,他们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从家里拿了钱接济他,虽然很快就还上了,但是隔阂就此埋下,这么些年,他和那两人再没有联系过。
人类的活动范围以阶级划分,叶家大厦倾覆,没了优越的家庭背景,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叶钦给周封发了个抱拳的表情:【周老板威武】
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找人上去,问周封怎么不自己找人,放着周家那么大权力不用,找野生侦探是不是傻。
周封发来一个叹气的表情,不知是为叶钦的执拗无奈,还是在为找不到人丧气,或者两者皆有:【我爸还想把我送回去让我当满八年兵呢,刚到家还有点水土不服,只好先装一阵乖宝宝了】
叶钦翻回相册看那明信片的照片,上面字迹浅淡,从依稀可辨“新年快乐”几个字里,依旧能看得出端正秀气。
他切回微信问:【明信片是班长写的吗?】
这久违的亲切称呼似乎也唤起了周封的回忆,半晌他才回复,肯定道:【是他,他的字我不会认错】
飞机比高铁快得多,抵达s时天还亮着。叶钦没带行李箱,在出口处等另外几人去转盘处拿托运的行李。
这回要逗留三天两夜,包里带了不少换洗衣物,因为公司人手不够分不出助理跟他们,叶钦的书包里还被郑悦月塞了两套上节目要用的服装以及一个化妆包。
这会儿多个航班同时抵达,取行李的地方人头攒动,叶钦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把背着的沉重书包暂时放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肩膀左右张望,心说哪里有粉丝,月月姐分明是想太多了。
目光在掠过出口处时,偶然捕捉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
叶钦的眼睛倏地瞪圆,下意识往那个方向走两步,放在脚边的背包没了支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他才回过神来,拎起包重新背上身。
再抬头去寻,那个背影已经不见了。
去往酒店的车上,叶钦脑袋抵着窗户看s市的繁华街景,心想最近可能睡眠时间太少,累到都产生幻觉了。
他五年前就去了美国,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他那样好的人,弄丢一次,凭什么这样轻易地让自己在人群中再次遇见?
叶钦一面自嘲活该,一面劝自己放宽心。反正周封那份自信和笃定,自己永远没资格再拥有。
这些年来,除了学会独立生存,叶钦还学会了自我安慰这个相当好用的技能。可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仿佛夏日里骤降的气温,多少还是影响到他第二天拍摄时的状态。
偏偏这是户外运动类节目,没法躲在角落当背景板,叶钦硬着头皮踩冰刀进入场地,中途连摔几个屁蹲,还得顾忌镜头在拍,拼命控制自己不摆出龇牙咧嘴的丑表情。
好在主持人姐姐心善,对第一次上节目的他诸多照顾,还总把话题往他身上带,说“长得好看的人摔跤都是美的”。
没成想引起贺函崧的不满,几次经过都趁摄像头转往别处,故意给叶钦使绊子,一会儿推他一下,一会儿从他身旁飞快地擦肩而过。叶钦最后终于被他碰摔,尾椎重重着地,四仰八叉地倒在冰面上,疼得脸都白了。
有摄像机过来拍特写,贺函崧还过来抢镜头:“钦钦你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在大学社团里学过滑冰吗?……哦抱歉抱歉,我记错了,学过滑冰的不是你,你都没上过大学。”
叶钦对于这番刻意至极的表演无话可说。躺着缓了一会儿被工作人员扶起来,目睹全部过程的主持人姐姐私底下跟他说这段后期会剪辑掉,让他别放在心上,还跟他说学历不是衡量人的唯一标准。
如今大众对艺人的内外兼修愈加重视,叶钦自出道起就因学历低被人诟病。他们组合中贺函崧是首都戏剧学院的在读生,没事就去学校吃顿食堂摆个拍;宋?学霸名声在外,高考分数超一本分数线足足三十多,已经是业内能将工作和学习兼顾好的典范楷模,之前还被邀请去参加最强大脑;另外两个成员都是音乐专业的学生,离开组合后便回到校园继续深造,整个组合只剩下叶钦一个不学无术的渣滓。
是以这话叶钦没什么好反驳的,他边揉屁股边挤出一个笑:“我确实没上过大学,也没参加过什么社团呀,所以你们都不许笑我不会滑冰哦。”
鸡飞狗跳的一天过去,叶钦以为终于能休息,回到车上就拿出东西准备卸妆。
“先别动先别动。”郑悦月上车时阻止他们道,“还得去个地方,都别着急卸妆换衣服。”
叶钦猜到没什么好事,却也没表现出过分强烈的反抗情绪。贺函崧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摆脸色说:“半个小时,多一分钟都不行。”
郑悦月道:“汤总也在。”
贺函崧登时挺直腰,从包里拿出粉饼开始对着镜子擦擦补补。
宋?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凑到叶钦跟前问:“是不是又要我们去陪……陪那个啊。”
叶钦偏过头,小声道:“小孩子家家,脑袋里别尽揣些乱七八糟的,就当有人请客,敞开肚皮吃就行。”
这种被带到老板们跟前露脸的情况,叶钦自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说得更难听点,以他的咖位,能被捎带上的机会都很少,多数还是得跟着贺函崧蹭脸熟。
从前有贺函崧在的地方,他们几个都是背景板,毕竟是男艺人,他也不害怕发生什么应付不来的事。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几个只要点头哈腰地打招呼,张总王总李总挨个喊过去,最多再喝两杯酒意思一下,所以叶钦一点都不紧张。
走进酒店,叶钦伸长脖子到处打量,一会儿想回去得买个膏药贴一下尾椎,一会儿想这家酒店重新装修之后原来是这个样子,地板和吊顶都金光闪闪亮得晃眼,越发流于俗气。
这话叶钦只在心里暗暗吐槽,自是不会说出来的。若是不知道他七八年前作为客人来这里住过顶层的高档套房,任谁听了这话都会觉得他在酸。
进到宽敞豪华的包厢里,叶钦也只缩在贺函崧身后,垂头看地面,誓要将这花纹刻在脑子里回去上x宝寻同款似的。郑悦月在后面碰了他好几下,让他抬头笑一个,他便跟着贺函崧迅速打完招呼,然后低头继续钻研地毯图案。
这一桌有节目组导演、电视台高层,还有几个赞助商。赞助商以贺函崧的大金主汤崇为首,在座无人不知汤总和贺函崧的关系,便撺掇着贺函崧坐到汤总边上陪着喝几杯。
谁知汤崇今日没有顺势应下,而是笑盈盈地说今天人太多,不好让大家看笑话,不如让他们表演个节目助助兴。
叶钦眼皮一跳,感受到汤崇在他身上逡巡徘徊的视线,更是头皮发麻。
郑悦月见惯了这种场面,把他们三个往前推:“唱首欢快的歌,就去年夏天的那首单曲吧,打起精神来,别让老板们扫了兴致。”
站在中间的贺函崧第一个挂脸,宋?也被这带有侮辱意味的要求弄得愣住。
然而唱歌跳舞是他们的本职,哪怕换了个地方,他们的地位也不会发生改变。面对这帮开罪不起的大人物,纵然再不情愿也该扯开嘴角,逢迎卖笑。
唱首歌而已,又不会少块肉,不唱说不定还会扣钱。
叶钦硬着头皮接过话筒,往宋?手上递,在他耳边提醒:“就三分钟,忍一忍。”
不知哪个老板还找出伴奏用手机放,前奏一过,三人刚要开嗓,汤崇忽然站起来:“先停一下,咱们这儿还有位贵客没来。”说着抬手看腕表,“就快到了,我下去接他。”
叶钦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打断呛岔气,拍了拍胸口,听着坐着的人讨论什么“易家大公子”“刚从国外回来”,也无暇往心里去。
等到包厢门再次被打开,一屋子人站起来恭迎,有几个满脸堆笑地喊“程总”,叶钦还不以为意。全国上下姓陈的老板多如牛毛,大街上随便吼一声都能有七八个回头,这位陈总还是成总大概率跟汤崇一样有个好爹,那又如何?只要走进这乌烟瘴气的名利场,便会泯然于众人,变得与在座诸位没有任何不同。
可当那来人一出声,叶钦就像被重锤敲了一记,浑身连皮带骨都震得发麻。
“抱歉迟到了,路上堵车。”
男声低沉厚重,熟悉的频率敲打着叶钦的耳膜,简单客套的一句话让他听得心神战栗,恍如瞬间穿回雾霭层叠的夜梦中。
接着,一阵风自身侧掠过,叶钦支起僵硬的脖子,目送进来的高个子男人坐到专门为他留的空座上,淡定自若而又不失礼貌地环视包厢里的每一个人。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每当睡不着的时候,伤心难过的时候,撑不下去的时候,叶钦还是会在心里偷偷幻想重逢的场景。
在这一千七百多个漫漫长夜里,他做过不下上百个预设,普通的,美好的,甚至有些尴尬的场景,他统统都想过了。
可现实总是会超出人的想象,至少在他的预设中,没有哪一个场景会如眼下这般不堪。
“程总来得正好,偶像组合刚要唱歌给大家助兴呢。”节目导演热情道,“您刚从国外回来,大概不认识他们几个吧?来来来,小贺先带着弟弟们自我介绍一下,让我们程总认识认识。”
贺函崧带头说了自己的名字,宋?紧随其后。轮到叶钦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口的,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晰,五感迅速衰退失灵,唯有视觉尚存一线。
正是这仅剩的一点感官,让他敏感地捕捉到程非池看向他的目光。
那眼神平静无波,只在他身上停留不到一秒便移开了,像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