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郡的戍守生活远比想象中的要单调多了,没有那么多的热血。
平时士兵就得分派出人手去开地,务农。劳丁不够的时候,还得去帮那些鳏寡孤独的百姓开地播种,根本没有太多闲暇的时间。
边城守将不仅仅需要抵御外敌,在这种荒凉的地方,还得帮忙撑起一座城池。加上军营缺衣少食,军饷层层被污,胡人虎视眈眈,朝廷又不甚重视。
不想主动去打,又不想被欺负。朝廷想得挺美,艰巨任务留给了守城士兵。
在长郡做士兵,平时活没少干,每天吃不饱饭,正面守不下来,立场进退两难。这是一份即没有保障,又没有成就感,还得不到任何回馈的活儿。
长郡的士兵们真的是太委屈了。他们只能自己在各方抉择中艰难求生。
连胜压着他们在田里开地除草的时候,几位军官就时不时打量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们想到之前连胜说过的惩罚,觉得应该为自己辩白两句。又想想她刚才彪悍而强势的作风,实在生不出勇气。
没有主意,只能继续憋着。
连胜早就察觉到了,他们什么想法能不知道吗?其实她理解士兵们的处境,也理解他们会发展到今天的原因,并报以同情。所以她并不想拉追究这次的过错,来了此处也是以裨将的身份,而不是要拉季将军下马。
看看长郡军营,乌烟瘴气的。新兵备受欺压,可老兵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军中虽有不少的兵痞,无视军纪,但也没有不事生产。这边的地开垦得兢兢业业。
他们虽然与胡人勾结,却也心照不宣地保证了百姓的安全。
在朝廷不予支持的情况下,连胜觉得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说功多少,苦肯定是有的。
只是,她理解不代表这就是对的,如今的处境完全就是饮鸩止渴,她需要清清余毒。
既然要改变,这样的风气必然需要扭转。让他们认识到这件事情的错误,最好的办法就是处罚一顿,以正视听。同时也可以让他们快速接受自己成为他们的统帅。
而且,要真开打了,不吓吓他们,都跑了怎么办?
连胜坐在田埂上,打着扇子看他们劳作。
日头升起,天气越来越热,一群士兵们弯腰弓背,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依旧认命挑拣着地里的小石头。
“这样吧,边干活,兄弟们边听我说两句。”连胜淡淡道,“长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是少了些,但要守城也容易。胡人部落近日刚死了个单于,恐怕自顾不暇,不会分心派遣大兵力过来围剿长郡。当然主要也是因为长郡略穷,没什么好剿。但这次我们杀了几个胡人,他们嚣张惯了,势必不愿善了,所以恐怕会让小股队伍来骚扰一阵。”
士兵们偏头看着她,眼神中赤裸裸地写道:不要加那个“们”,他们没碰过胡人。
连胜面不改色继续道:“抱薪救火,终究不是策略。如果想一绝后患,就得让他们长长记性,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又穷,又不好惹的话,胡人就不会来骚扰我们了。”
说的轻松,现实哪那么简单?怕不是算错了招,最终落得玩火自焚了。
胡人骁勇善战,这想法已经根治人心。加上近几年长郡一直被胡人奴役,他们对胡人本质上是畏惧的。这种畏惧,让他们下意识想要逃避和他们对抗。
打不过的。肯定打不过的。到时候如果真惹恼了胡人,他们一个都活不下去。
“告诉你们,别想着浑水摸鱼了,还是来点有用的。要是你们有人阳奉阴违,被我发现,或是本将因为你们退缩不战不甚死在这边了,你们照样活不下去。与其叫胡人欺辱而死,不如做个血性男儿,复仇反抗。我知道胡人那群人可没什么慈悲心,折磨人的手段一等一的恶心。”连胜晃荡着腿道,“我们这边人多着,占优势,没什么好怕的。如果胡人来了一大批人,我们就封锁城门,慢慢守。如果胡人只来了一支队伍,我们就请君入瓮,来个一网打尽。”
众士兵沉默不语。
有这功夫,不如多挑点土,多开点地。
连胜咳道:“有没有自告奋勇,选择支持我的?表忠心的时刻到了兄弟们,机会难得啊,这时候出来的我先记他一功!”
哪里都不缺胆子大的人。就算大家心里不屑一顾,但形势摆在眼前,他们再不愿意,也得接受。不如谋点福利,还能体面一些。
于是举手的人就有一大片。
连胜挑了几个长得丑,看起来体格又弱的人,领着他们出去谈话。又挑出了一队年轻体壮的士兵,交给孟爷代管。其余人接着这在这边开地。
她咋舌两声。都是一群松懈了的家伙,得练,路长着呢。今天暂时算了。
气氛一片祥和,丝毫没有胡人即将打过来的紧迫心态。士兵们感觉有股踩不到实处,飘飘然的感觉。
连胜是想,不能光为了等胡人,就荒废了军营的事业。
半仙说了胡人大约晚上才来,那大概率是晚上来。而且已经让瘦猴去城外候着了,他马快,得到消息再做准备也完全来得及。
谁晓得城中有没有胡人的眼线,士兵们若是做得太明显,也容易暴露他们的目的。种地,挺好。
果然入夜之后,胡人才掠过沙地,朝着长郡的城池过来。
瘦猴骑着马,没有打火把,听到动静后先一步赶回来通报。
今夜连胜让士兵们都提早睡了,好好休息。这时候敲锣打鼓地再将人都喊起来。
连胜既然已经表明身份,自然换到了新的单人房间,她出来的时候,发现隔壁季将军的屋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禁笑了一下。
说这人莽撞,其实他聪明的很。说这人聪明,其实这人又冲动的很。挺有意思。
连胜没让他们点火把,也没让他们出来,所有人准备好应对。然后跟孟爷、瘦猴等人一道,去了演武场中间的空地上,用绳子在身上粗粗缠了几圈,假装自己被绑着。
来的一队胡人嚣张的很,近百人突破城门,直冲军营,推翻了拦截的栅栏,举着火把叫喊一阵,将众人都喊出来。
士兵们披着外衣起身,出门迎接。围在旁边,神情忿忿,咬牙切齿,又带着一丝恐惧,
一位受过连胜交代的老兵战战兢兢走了出来,给他们鞠躬。
胡人骑在马背上,哼道:“不用我多说了吧?”
“是是。”老兵颤抖道,“出了几个不懂事的,我们实在没有想到。可与大梁没有关系,闹事的人已经抓到了,也教训过了,这就带几位过去,处置也全交由几位,只请单于千万不要动怒。两军友善共处才是。”
身后的胡人显然不愿意善罢甘休,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
他兄弟的命,跟这群贱民的命哪能一样?想这样就打法了他们,何必半夜带着人辛苦赶来?
胡人眼含精光,在他们身上巡视了一圈。暂时按捺下心神,说了声好。
至于是对哪件事情的好,就不一定了。
旁边的士兵小声道:“那几人被吊在演武场上,这边过去的路不方便骑马,几位爷看看?”
思忖片刻,前排胡人相继翻身下马,却也不放心大梁这边的士兵。留了一半人在原地看守马匹,带着另外一半人去演武场亲自报仇。
数十胡人穿过走道,浩浩荡荡朝着演武场走去。几位士兵提着灯,在前方领路。
到了空地,就见演武场一侧的木架下,并排坐着几个黑影。
胡人靠近,远远道:“我道你们有几分骨气。昨夜不是嚣张的很?如今怎么就落到这田地了?”
连胜呸道:“你走近一点,看看你爷爷是谁。”
胡人抽出刀,朝着他们靠近:“不识抬举。那就先砍下你的手脚,再将你送去喂狗!”
他刀锋还未贴近,眼角中冷光一闪。孟爷从屁股底下抽出武器,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喝道:“受死吧孙子!”先一步甩刀,割在胡人的脖子上。
其余几人纷纷站起,活动一下手脚。哪里有半分被禁锢过的样子。
变故骤生,胡人大慌,口中唾骂不已。想去抓身边的士兵,却发现他们不知什么时候钻出去了。
此时远处火光大盛,前后左右的厮杀声一并传来。箭矢从空中破风落下,胡人接二连三的倒地。
昨日一次,今日一次。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大梁变了。
胡人被梁兵围攻,军营各处出口都安排了人把守,无人得以出逃。
半夜的时候,厮杀声减缓,人影晃动,寻找残余胡人的踪迹。
演武场和军营空地,其实没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基本是有去无回的一趟。
到天亮的时候,连演武场的沙子都翻过一批,地上的血渍和尸体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胡人来的人不多,但马匹却不少。众人坐下来清点一番,发现收获也是颇丰。
这是连胜带领他们打的反胡第一战。在长郡小城,也是士兵们扬眉吐气的第一战。
除却妥协和退缩,用武力换来了一夜安稳。
他们原先以为走上这条路,要面对更艰难的局面,要危险的处境,前进是一件需要莫大勇气的事情。但事情临了,被推着跨出第一步之后,反而没有太多纠结,倒是松了一口气。
从长郡起,连胜的名字开始出现在边疆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