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上山旅行的人多,附近乡镇也有时常到鸽雪山来的,修了盘山道,爬上去容易,但为赶落日时间,闻礼带文斯走的捷径小路。
到底是久经锻炼的人,这么陡的山路他却爬的轻松,在前面引领,时不时就得停下来等一会儿。
文斯知道自己现在体能不如人,本来不甘心示弱,卯着劲儿跟在闻礼后面,喘气都不出声,但被等的次数多了,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你走慢点儿啊,这么着急做什么。”
“慢了就赶不上了。”
闻礼抬头望了眼天边,霞彩亮过半方山景,估计太阳已经快接近地平线。
文斯趁他远眺不注意,赶紧捏捏腿,调整姿势放松放松,准备一气迈上那个高坎儿,没料面前却忽然伸过一只手。
“我拉你。”
文斯还没反应过来,闻礼已经一步跨到他身边,牵住他右手,那力气很大,直接抓的又是文斯手腕,他根本还没机会挣开,就被带得登上那级半人高的台阶。
“我自己可以……”
“太慢了。”
闻礼回头看,见文斯皱着眉,突然意识到什么,手上力道一松,文斯以为他要放开自己了,孰料对方却是手掌下滑,从抓着手腕变成了握住他手。
“走吧,这样快。”
闻礼重又看向前边的路,文斯有些无所适从地动了动胳膊,却发现即使改变姿势,那只手还是足够强硬的。
不就是嫌他慢么……
文斯暗暗吐槽,手心莫名有点冒汗,仿佛降低了皮肤之间的摩擦力,但实际上仍然握得牢固。
他低头走路,因为这样被人带着,好像都可以不用思考,只消跟前面走就对了,而思绪一不集中,视线便不由自主落在那两只相握的手上。
去年除夕前夜,他穿着女鞋走夜路,也是走得慢走不稳,闻礼让他牵着他的衣服。
文斯记得他当时还莫名其妙揣度过,想象如果自己不是姐姐,闻礼大概不会那么关照他。
结果现在的确不是姐姐了,闻礼居然直接上手拉他爬山。
果然呵,文斯觉得还是自己想得复杂,估摸在闻礼看来,重要的是目的而非过程,关键的是方法而不是某个人?
走在前面的闻礼当然不会知道文斯在后面是以怎样的脑回路在猜测他牵手的动机,但刚刚抓住文斯手腕的时候,他的确因为一时紧张而用力过猛了,现在眼角余光瞥去,腕上还能见到印子。
心中有些懊恼,可惜不能表露。
两人各想各的事,剩下这段路倒也走得安宁。
到了半山腰闻礼所说的地方,一处借势修建的观景台,时间还是稍晚,太阳已经落下三分之一。
白天在远远的地方瞧着,山周并没什么云层,而这时日落黄昏,到了深林里再看,天边便有浓厚舒展的云霞。
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边常年晴日,所以晚霞几乎天天得见。
闻礼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自然而然松开,文斯都没意识到,掌心的汗已经彻底干燥了。
两人并肩俯瞰山景落日,这一带多连绵雪山,远处两座峰顶上的积雪都被染作赤橙颜色。
半山腰的视野还不到最好,但也比在山脚下开阔得多,拨去密林遮挡,西天一抹暖暖的红蒸腾成满山灼焰,轰轰烈烈,波澜壮阔,让人心情也跟着豁达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在雪山看落日。”说完文斯又纠正,“不对,应该是第一次正经看落日吧,没想到还有点看头。”
毕竟从前哪有闲暇时光,少时随父母旅行也没那伤春悲秋的阅历,而等有了阅历,心情早就变了。
夕阳余晖落在文斯脸上,乍看是欢喜,却隐约透着某种伤怀。
初见那时感受到的矛盾又来了,闻礼尝试体会现在的文斯,“是在觉得可惜?”
文斯望着晚霞放空的眼神重新找回焦距,他没转头看闻礼,只是笑了笑,“有那么一点吧,时光易逝,所以看见美好的事物就容易产生这种想法,正常。”
美好的事物。
巴黎塞纳河边的金毛犬,酒吧里色泽鲜亮的鸡尾酒……是否在文斯眼里,它们都属于美好的事物,所以才会令他产生遗憾的感觉?
“我和你恰好相反。”闻礼说,“在我的认知里,如果是美好的事物,我只会想在当下,尽我所能抓住他。”
“……”文斯这下看过来了。
“惋惜是没有用的,在犹豫的时候,他即便不被时光带走,也会被别人抢走。”闻礼凝视他,仿佛意有所指又认真道,“因为美好的东西人人都喜欢。”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下,闻礼眼里的光依旧灼热,甚至比日头正盛时还要灼热。
文斯被那目光吸住了,半晌没能挪开,他也不知在畏惧什么,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到终于能别开眼时,心反而跳得厉害。
转过身,文斯两手握在观景平台的栏杆上,无意识收紧……
太阳彻底落下去,天色逐渐暗了,徐徐晚风撩动树影婆娑,将这方彼时还红亮透彻的地方笼罩上溶溶夜色。
闻礼往观景台西侧走去,那边还
有个小露台,比这里要高出一米左右,他站上去望到天边,然后喊了文斯。
“玟玟,来这里。”
文斯本来心中乱七八糟理不清楚,听到这称呼,愣了下,差点没反应过来。
上次停车场闻礼打电话时这样叫他,文斯虽然感觉怪异,但后来因为和杨冬冬飙绿茶戏自己连“亲爱的”都叫出口了,就没把那声昵称当回事。
而后闻礼再没叫过他名字,且俩人都是自动省略称呼的说话方式,文斯早把这给忘了。
结果现在突然冒出来,眼下这种情景,文斯听得更加怪了,又怪又不好意思。
“早想说了,我年纪比你大,你这样叫不合适。”
“哦?你比我大?”闻礼站在高处,看不清神色,“大多少?”
这是在刺探年龄?文斯故意说,“我三十多了。”
“还可以,没有代沟。”闻礼又问,“三十多还在上学?”
文斯:……他和詹姆斯说过自己是学生。
“权宜之计,我以为我说谎说得挺明显的。”文斯狡辩,“闻总这么聪明,竟然信了?”
他哈哈笑,还是往闻礼那边走去,“我来了,上面有什么啊?”
“你上来就知道了。”
文斯一脚迈上台阶,突然想起件事,他还没装崴脚呢。
上山那条路太陡,根本顾不上装,文斯看着眼前这几级矮台阶,此处装崴脚明显安全系数更高。
他一边答应着闻礼,一边好玩似轻快地上台阶,在跳到第二级时,右脚脚掌踩半,作势往前一扑,只听哎呦一声,屁股坐在地上——
“嘶……好像脚崴了……”文斯表情非常痛苦的样子。
闻礼几步在他面前蹲下,皱眉,“我看看。”
他伸手就要碰到文斯的鞋子,文斯连忙自己按住,把脚缩了缩,边揉边哼哼,“好像还行,我先感觉一下哈。”
他手掌扶在鞋面上,轻轻转动脚踝。
然后边转边从眼角缝里偷瞄,想看自己骗过闻礼没,只见闻礼眉头紧皱,一脸肃穆地只盯着他的脚。
这么精明的人,竟丝毫没有起疑,文斯都觉得刚才自己那一系列表现其实是有点突兀的。
“你别动太猛,慢慢来。”
听到闻礼的话,文斯才意识到自己不留神,转脚踝转得太溜,他低下头,小声说,“我习惯性崴脚,稍微活动下就没事了。”
“习惯性崴脚?”
“是啊……”
文斯以为闻礼不信,抬头却见对方好似更担忧了,他蹲在那儿,神情活像要开始“研究”他那只脚。
“我真没事。”被这样盯着看,文斯头皮发麻,总觉得闻礼的架势,下一刻不是会坚持替他检查,就是要强行拽他去骨科医院。
文斯心头跳跳,赶忙悄猫查看系统,只求装崴脚任务完成,现在他就可以立马原地活蹦乱跳。
然而悲痛的事情发生了,系统任务纹丝不动,还在那儿挂着。
文斯:……
他只得梗着口气,弱弱地说,“脚好像还是有点疼,我们多在这里坐会儿吧。”
不如绿茶一点,再茶一点。
闻礼终于将目光从文斯的脚移上来,看到他“委屈巴巴”和自己打商量,敛眉仿佛开始思索。
安静等待片刻后,他问,“现在觉得怎么样,还疼吗?”
文斯瞥系统,主要系统决定他到底疼还是不疼。
于是乎,乖巧点头,“疼……”声音刻意带上矫揉造作的哭腔,眼眸里无限可怜。
闻礼看着他,眉头又细细皱起,“不能一直在这儿待着,海拔高平时没事,但越晚越容易失温高反,我背你往回走吧。”
“啊?”文斯懵逼。
闻礼已经要来拉他胳膊了,文斯见他来真的,顿时慌张,茶也忘了泡,急忙说,“我试试,应该能自己走。”
他话里的抗拒很明显,闻礼顿住动作,也在同时捕捉到文斯神色里那点闪躲和不情愿,比刚才喊疼的时候可真心实意多了,他适时收回手。
“你走走看,不行我扶你。”
文斯觉得很汗颜,总感觉闻礼好似看出了什么,但戏开了头,再尬也总得演完的。
他于是把着旁边的栏杆,慢吞吞站起来,再小心翼翼悬起那只据说“崴了”的脚,试着往前走一步。
落地那时,闻礼忍不住抬了抬手,但没碰到文斯。
就这么假模假式地,文斯最后仿佛终于适应疼痛,开始了相对正常的步伐。
可系统任务到底没完成!
文斯只想无语问苍天,他走过闻礼身边,像是为证明自己没事,左右溜达溜达,就先行往下山的路去了。
“看,我就说我能走吧……”
这大大方方的话没完,就听“啊”地一声惊呼。
“玟玟!”
夜色下那道人影突然在前面不见,那一刻闻礼差点没了呼吸,以最快速度冲过去,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线,看到跌进道旁草丛的文斯。
他想说话,发觉声带不由自主有点颤。
“……你怎么样?”
文斯听到这问话,好不容易回过意识,模模
糊糊见闻礼半跪在他面前,离他很近。
他没听出闻礼声音的变化,刚刚那一脚踩空把他吓得不轻,现在光觉得脚疼,这次是实打实的疼,还好巧不巧是才假装的那只脚。
它真的崴了,狼来了的故事诚不欺我,艹。
文斯想回应闻礼,张口却变成一声条件反射的抽气,刚刚装来装去的,现在不用装都只想大声喊疼。
钻心的痛楚逼出一星点儿眼泪,文斯觉得丢脸,强颜欢笑给自己找场子,“哈哈,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摔两次了。”
“难道不是三次?”
“……”
文斯看不见闻礼表情,就听他声音紧绷,没点儿关怀反而好像在数落,他更委屈了,都不想理闻礼了。
刚憋住一口怨气打算靠自己坐起来,闻礼却制止了他,“别乱动,有没有哪里没知觉?”
“我好的很。”文斯没好气道,推开闻礼的手,反被他握住,然后闻礼另一手扶住文斯肩膀,让他缓缓坐起来。
借着夜色里一点光,文斯终于看进闻礼眼中浓重的忧色。
他一愣,心快跳了一拍。
闻礼还在仔细打量他,文斯刚从草堆里滚过一圈,衣服上还有草叶子,他目光逡巡,最后落在他左手手臂。
小臂被树枝划了一指长的两道。
“?”文斯自己也才发现。
闻礼拉过他手臂看了看,眉头皱的跟什么似的,再看文斯好像完全没感觉,“光线不好,你再自已好好感受一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文斯在闻礼郑重的目光注视下无所遁形,只好低了头,像是武侠里面运转大周天小周天似的,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进行了一番自查。
半晌,文斯闷声道,“就……左脚动不了,别的没什么。”
“很疼吗?”
“还好,不疼。”
其实脸色惨白,腿都在打颤,闻礼握了握文斯的手,深深看他一眼,没戳破他的小心思。
明明不久前还嬉皮笑脸和他喊“疼”,现在真疼了却掖着不肯说。
闻礼不知道文斯最初到底是心血来潮演戏还是怎样,但他宁愿他对他抱怨“疼”,也好过现在这样。
闻礼直起身望了眼四周,这条路虽说是经过专门修建,但山道旁侧毕竟藏着未知的矮崖深坑,黑暗中看不清有什么,刚刚见文斯一脚踩空,闻礼第一反应就怕他落到哪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直到现在心有余悸,“你这习惯性崴脚,得注意一下了。”
文斯嗫嚅,“这次真的是意外。”他也没有习惯性崴脚,可现在百口莫辩。
闻礼叹口气,转过身,“上来吧,我背你。”
文斯这回是彻底没法,再是作天作地,也不能作死真把脚弄废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文斯说声,“那麻烦你了。”
然后两手搭住闻礼肩膀,趴了上去。
身体一轻,文斯脱离地面,他不由地有点紧张,而闻礼双手放在他膝盖窝,身体微微前倾,很快找到了平衡点。
“把手机电筒打开,帮我照路。”
“哦好。”
文斯就这么被闻礼背着开始往山下走。
在文斯的印象中,还是小时候因为不想上学,非要赖着父亲,母亲将他抱起来,放在父亲背上,然后听到声“小子,又沉了啊!”他整个人就能瞬间长高一米。
晃晃悠悠,高高兴兴,父亲的肩膀对小小的他来说,总是非常宽阔又稳当的。
离开了回忆,此刻背着他的男人,对于同是成年男性的自己而言,虽然没有那么大的体格反差,但臂膀却一样结实有力,只是文斯的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摆了。
小时候的他可以像只八爪鱼,极尽亲热地撒娇攀着父亲的脖子,嗅他身上属于爸爸的味道,没有妈妈香,但就是觉得,臭臭的也好舒服。
“玟玟。”闻礼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文斯下意识就问,“是不是我太重了?”
“不是,”闻礼似乎顿了一下,才说,“我没有多余的手能把你绑在身上,你最好……”他竟然难得地有点不自然,“你这样僵着,会影响平衡,你最好自己抓紧我。”
文斯忽然懂了他说的,他现在姿势的确有点别扭,虽然趴在闻礼肩上,但一只手举手机,两只手肘都撑在他肩胛骨,上半身是半挺直的状态。
这样背的人无疑会更辛苦,文斯犹豫,到底还是卸去手劲儿,将胳膊完全垂到前面,整个人尽量放松地伏在闻礼肩后,减少他的负担。
可这样垂着手臂也很怪,文斯索性两手在前面绕起来,环住闻礼脖子,这样一手举着手机,手腕也有能彼此支撑的地方,不会太累。
但如此一来,两个人离得就相当近了。
闻礼脚下有所迟滞,很快恢复如常,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文斯胳膊感觉到,没来由就有点局促。
像是为了缓解这种尴尬,文斯故意自己轻轻颠两下,“怎么样?还是重的吧?我肌肉可是很占分量的。”
本来就贴得紧,文斯还敢这样来回蹭他,闻礼真不知该
说他什么好,他缓缓舒口气,尽量稳沉道,“再重点儿也没关系。”
电筒的光线在前面照出岔道,文斯发现闻礼选了与上山时不同的另一条。
“走大路更平稳,”闻礼说,“我摔了不要紧,再把你摔了就……”
“就怎样?”
闻礼没想到文斯还追问,他能说摔了心疼吗?当然不能,于是只低道,“不怎样,捞起来继续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