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擺上來了,劉太後那點慪氣的心都還沒緩過來些。
目光一掃,卿子菀自然是萬分端莊典雅,纖纖玉手執著那銀箸,一動作便露出雪白皓腕上那兩隻流光溢彩的鐲子,麵上和善賢淑的笑仿佛也帶了些嘲弄和冷意。
劉太後狠狠抿唇,瞧著麵前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又垂眼看了看自己已經開始有衰老跡象的皮膚,更覺不甘。
卿子菀不明就裏,對上劉太後直勾勾看著自己的眸子,心下明了許多,麵上卻仍舊露出一個溫婉柔順的笑。
劉太後眼裏,卿子菀這張臉,便和卿微弦重合在一起。
該死的卿家!
劉太後自然是氣得牙癢癢,心中百轉千回想著怎麽使絆子擠兌卿子菀,可想了半天竟也想不出個什麽主意,一雙銀箸被握得緊緊的,一旁綠梅看不下去了,湊過來:“太後,嚐嚐這雪花扣肉罷,劉家特地獻來的食譜呢。”
劉太後垂眼看了看麵前那道雪花扣肉,聽著“劉家”這兩字,想起昔日在劉家度過種種,眼神這才柔和下來。這般想著,便對著卿子菀道:“皇後,這雪花扣肉你嚐嚐罷,劉家的廚子前些日子獻進來的食譜,先皇都讚不絕口。”
卿子菀笑著道了聲“謝太後”,便讓白顏取了一小塊,一副要“嚐嚐”的樣子。劉太後不動聲色地瞧了她一會兒,見她沒有要動口的意思,想問,卻又開不了口。畢竟,誰知道卿子菀什麽時候下筷子呢?
那塊薄薄的雪花扣肉在卿子菀麵前擺了好一陣子,看著是誘人,實則不過一塊肥肉,實在是勾不起卿子菀的食欲。可劉太後正直勾勾地看著,怎麽著也算是個太後的賞賜,若是不賞臉咽下去,恐怕還是不得禮的。
這邊劉太後心頭一簇火熱騰騰地燒著,那邊卿子菀心裏一片明鏡卻是一會兒冷一會兒涼。
方才綠梅勸慰太後她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劉太後賞她這一口扣肉也不過是想要炫耀劉家的廚子以及先皇的喜愛。
其實在卿子菀看來這都算不上什麽資本。前五大家族的廚子都有向宮裏進獻食譜的水平和資格,一道自家的菜上了皇家的台麵,其實不過稀疏平常的事,就像皇家的食膳她在卿家亦能嚐到。至於所謂的先皇“讚不絕口”,先皇已逝,她又怎知道劉太後這說的是真是假。
這些不過是一瞬間閃過卿子菀腦海中的一點念頭。真真正正在驚擾她的,卻是現實和記憶的差別。
前生,劉太後戴著雅秀穿花靈雕赤金鐲與她炫耀,她讚了幾句,劉太後便心滿意足地讓宮人上了午膳。
這一生,她早便準備了讓一對一模一樣的雅秀穿花靈雕赤金鐲來打壓劉太後的銳氣,果然把她氣得不輕。
結局固然是讓人滿意的,接下來一樣是上午膳,事情卻有些不同了。
按說太後該是讓綠梅端一碗龍井竹蓀來,嘴上說著讓她補補身子,然後綠梅一個手抖全部潑在她衣襟上和臉上。綠梅匆匆跪下認錯,劉太後指桑罵槐,她不能發作,隻好讓白顏替她擦拭幹淨,好好一頓午膳便這樣還沒來得及吃一口飯菜便打道回宮。
結果現在卻是太後一副吃癟的樣子,雖然看她的眼神很是平靜,但厭惡和憎恨還是藏不住的。
卿子菀對上一輩這些愛恨情仇不是很興趣,但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理念在狐妖的灌輸下日日強烈起來,看著劉太後,計上心來。
卿子菀理了理衣袖,放下銀箸,看著劉太後,露出一點溫順恭維的笑:“母後,臣妾素來聽說宮裏的龍井竹蓀是一等一的絕味,卿家的廚子研習了這麽多年也沒學出點什麽門道來,這麽多年,倒是一直好奇這味道了。”
那龍井竹蓀隻上了一盅,擺在中間的幾案上,是供人自取的。劉太後目光掃過去,白瓷的碗,盛了清澈的湯汁,浮著幾片嫩色的葉子,確實是誘人得緊。
“也是。”劉太後狀似和藹地笑了笑,“廚子技不如人,便不要怪他們了。皇後從前在東宮的時候,品位不夠,確實是嚐不了這一品的禦膳。這龍井竹蓀味道確實不錯,哀家從前呢,也喜歡得打緊。”這話說得和藹,其實不過是在奚落卿家廚子太笨,而卿子菀在東宮做太子妃,也不過是那個品級,她劉太後做貴妃卻能享受許許多多極品。“綠梅,你把這龍井竹蓀給皇後盛一碗嚐嚐。”
綠梅恭恭敬敬地道了一聲“是”,看了劉太後一眼,見她目光如海,不動聲色,當下明白太後這是讓她等會兒“失手”潑了那湯,便更加垂下頭朝著那龍井竹蓀走去。
卿子菀似笑非笑地看著綠梅的動作,轉過臉對太後道:“謝太後關心,不過臣妾聽說這龍井竹蓀味道雖是不錯,但臣妾身體不大好,這竹蓀性涼,還是少吃的好。”
她正說著,綠梅已經端了湯到了卿子菀跟前來,聽她這麽一說,動作一頓,不由得看向劉太後。
劉太後麵色微沉:“皇後這是在拂哀家麵子。”
卿子菀一笑,“母後言重了,臣妾雖說少吃,但今日母後賞賜,臣妾是巴不得,怎麽可能會不吃呢?”說著,她看向綠梅,對著她亦是輕輕一笑,烏黑的眸子裏流光溢彩。綠梅怔了一瞬,卿子菀身邊的白顏便要抬手去接那白瓷碗。綠梅猛地反應過來,不等白顏的手指碰到那瓷碗便放了手,看著那它跌落在卿子菀的桌上,潑了一桌子湯汁。
“娘娘,沒事吧!”白顏一個激靈,趕忙跪下拿起手帕去擦濺到卿子菀身上的湯汁。卿子菀唇邊仍噙著笑,掃了一眼劉太後,又看向綠梅,“綠梅姑姑可是手抖了?”
她笑得很是和藹,平日裏也是大方善良的性子,綠梅覺得她定然不會懲罰自己,便道:“奴婢手抖,髒了皇後娘娘的衣,還請皇後娘娘責罰。”
劉太後輕輕咳了一聲,正打算開口給綠梅圓過去,卿子菀卻先發話了。
“綠梅姑姑可是最近身子不舒服?”
綠梅不動聲色地蹙眉,答道:“不曾。”
卿子菀神色冷了幾分,看了劉太後一眼,繼續問道:“那綠梅姑姑可是腦子有病?”
劉太後麵色陰沉下來,動了動嘴,卿子菀再次搶先開口。
“本宮好歹也是個皇後,尊稱你綠梅一聲姑姑那是敬你在太後娘娘身邊服侍了多年,”卿子菀垂著眼看著綠梅,瞧她的臉色一分一分慘白下去,“你倒是膽子大了,誰準你見了本宮不跪的?”
綠梅服侍劉太後多年,對於這後宮之中的爭鬥起碼也算是個耳熟能詳。卿子菀在東宮的時候大家都知道當朝太子妃是個軟柿子,雖然有卿家撐腰,但脾氣好得很,端莊賢淑,一般不怎麽責罰下人。而卿家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卿子菀平時受了點委屈也不出頭,久而久之大家便都不怎麽把這太子妃放在心上。
連帶著,變成了皇後娘娘的太子妃也被認作是個換了身份的軟柿子罷了。
故劉太後在琢磨著怎麽擠兌卿子菀的時候綠梅才敢出這麽個主意。當時覺得自己實在是文曲星轉世聰明得緊了,現在想想簡直是個餿主意。
對上卿子菀那雙琉璃似的眸子,分明是烏黑的一雙眼,可再一瞧又覺得流光溢彩,綠梅心中一陣驚懼。
方才卿子菀那話,語氣雖然柔和,卻是狠狠地給她打了個耳光。丟她自己的臉不說,還連帶著把太後也嘲諷了一番,說她不會管教下人,毫無禮法。
怪也怪她自己,想不到送出去的瓷碗摔落得這麽早,也想不到卿子菀會追究她沒有跪下這事——軟弱的太子妃怎麽會在意這個?她可是太後娘娘身邊的紅人。
這幾日被宮人捧到天上去的綠梅終於意識到自己有多麽愚蠢。
就算皇後娘娘是個軟柿子,也輪不到自己這個宮女來捏!
“咳咳,皇後,綠梅好歹也是跟了哀家這麽多年的人,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饒她這一次吧。”
一旁劉太後終於有機會開口,卻是示弱的內容。
自然是不甘心,可看看卿子菀那冷冷的笑意,竟平白生出幾分懼意。綠梅畢竟是跟了自己這麽多年的人,就這麽放手了,劉太後還會覺得可惜。
“嗯……”卿子菀緩緩坐好,看著已經跪下的綠梅,唇邊勾起冷冽的笑意,“既然母後這麽說,那臣妾自然要聽從的。”
言下之意,便是饒了綠梅這一次。
輸了這一局,綠梅自然是不敢再造次。卿子菀端坐在下首,乍一看仍舊是那個傳說中柔柔弱弱的軟柿子,可殿裏的人都明白,她可不是那麽好捏的角色。
劉太後心中不甘,可綠梅已經落了下乘,且她也沒料想卿子菀髒了衣服仍舊不離開,一時間有些進退兩難。
討好卿子菀?那是不可能的事。再去擠兌她?有幾分自打自臉的意思。劉太後頓覺自己宮鬥了這些年,竟然敗給個剛當皇後一天的軟柿子,實在是丟人。
掃一眼卿子菀,禍國殃民的一張臉,可偏生在外風評好得很。都說卿家三代出一個全才,卿子菀便是卿家的全才。先帝將她賜給華楨良時,她一分猶豫、二分欣喜,剩下七分卻全是驚怒。
劉公公是個宮裏混久了的,也是個人精。見劉太後麵上不快,自然是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情。可看一眼卿子菀,她雖垂著眼,卻仍能感覺到身上散發出來的不一樣的氣息。劉公公微微俯下身湊到劉太後耳邊:“太後,依雜家看,不如就讓皇後娘娘回去換身衣服罷。”
言下之意,便是讓太後放人,別再想著刁難卿子菀。
卿子菀開了識海,聽覺過人,聞言便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劉公公一眼。前生倒沒覺得是個什麽角色,現在看看卻是個有眼力的。劉太後是一副吃癟的模樣,自以為不留痕跡地看著她,卻不知動作太明顯。卿子菀想笑,可轉念又覺得這其中不對勁的地方太多,多得令人……匱乏。
劉太後已貴為太後,雖做貴妃時並不怎麽得寵,但畢竟是混了這麽多年的老人,當下也明白自己這一時半會兒從卿子菀手上討不了什麽好,便擺出一張和善的笑臉:“皇後衣服髒了,還是先回去換一身罷。”
卿子菀也笑笑,順著台階下:“臣妾失禮了,讓母後見笑了。”
“哪裏哪裏,”劉太後勉強勾著唇,“是哀家管教不當,讓皇後見笑了。”
“嗬嗬,”卿子菀唇邊勾起些微弧度,“母後言重。”
卿子菀朝著鳳宸宮回去了,皇帝卻在乾晉宮裏聽著下人稟告。
他神色如常,隻有一雙眸子透出淩厲的顏色,讓人見了驚懼不已。
“皇上,這幾家都有動作了,您看……”單膝跪在地上的人抬眼瞧了瞧當今天子,又垂下眼,內心複雜。
“姑且讓他們先動作著罷。”華楨良麵不改色地轉過身,負手而立,“朕倒想看看他們能鬧出個什麽動靜。”
地上那人眸光一閃,咬咬牙,道:“那皇後娘娘呢?”
華楨良輕輕蹙眉:“和以前一樣罷。”
“皇上——”地上那人抬起臉,一副震驚的模樣。
“就按朕說的做。”華楨良擺擺手,朝著殿後走去。
跪在地上的人再度垂下眼,深深地閉了閉,身形一動,便消失在這偌大的宮殿中。
良久,宮殿深處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