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圣殿骑士长的话中,国王明白了横亘在蔷薇家族与圣廷之间的仇怨究竟从何而来。
一个曾经斩杀恶龙的家族,一个狂妄到敢于在巨龙骸骨上建立王国的家族……这种几乎是疯狂代名词的家族又怎么会甘心于被笼罩在神国之下?
蔷薇家族的王不需要任何人来加冕,他们生来就是罗格朗的君主。
当初人们祈求神明帮助的时候,神明没有伸出手,蔷薇家族是靠自己的力量斩杀了恶龙,那么罗格朗的荣耀就从此与别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
国王需要由圣廷加冕,这对蔷薇家族来说算什么神恩算什么荣耀?
这是耻辱!
“这是……耻辱。”国王轻声自语,他的瞳孔中印出眼前的白骨与蔷薇,“这是荣耀!”
一些东西潜伏在暗流之下,它们带着血雨腥风的味道,国王看到了它们的影子。
看似狂放的前圣殿骑士长同样也在观察着国王。
他是蔷薇家族拥有特殊力量之人的首领,但在此之前他并没有见过国王。他们这些人只是依照惯例,隐匿在黑暗中。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由国王亲自掌控,而是交由一位对国王绝对忠心的人。
国王统治阳光下的帝国,而他们在阴影中捍卫国王领土。
历史上只有少数几位罗格朗国王亲自掌控了这把阴影中的刀。最近的一位,是国王的父亲——威廉三世。
前圣殿骑士长知道白金汉公爵让他来见国王的深层用意。
白金汉公爵打算将这把锋利的刀交还给国王了。
前圣殿骑士长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因为上一位与神权发生最激烈冲突的罗格朗君主威廉三世已经永埋于土。
那么,国王呢?
国王会做出像他父亲一样的选择吗?
“如果想要用一两代人的死,来扼杀蔷薇家族的野心,那他们真是太天真了。”前圣殿骑士长回答了国王的喃喃,同时等待着国王的回答。
“我想,您也许应该知道一件事情。”
国王注视着他,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在那平缓的语调之下蕴藏着一脉相传的决心。
“我不打算让谁来审判我。”
前圣殿骑士长笑了。
在盘旋的气流里,前圣殿骑士长朝国王单膝下跪:“那么……请抽出您的宝剑,接受来自您的骑士们的效忠吧,陛下。”
“我代表我的所有同伴。”
前圣殿骑士长补充。
国王抽出了悬挂在墙上的国剑,他走上前,将剑搭在了自己的骑士肩上。
“为了蔷薇的荣耀。”
国王说。
“为了蔷薇的荣耀。”
前圣殿骑士长回答。
……
气流渐渐平息,白骨恢复成了石柱的模样,那些精致的蔷薇重新化为浮雕盘在上面。房间略有些凌乱,单从表面上看,这就只是座普通的奢华宫殿,谁也想不到它的脊梁是何等可怖。
只有两个人在场的授剑仪式完成了。
国王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前圣殿骑士长比一开始更加轻松了些。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如何对付您所说的魔鬼吧,这需要一点点智慧。”骑士长笑起来,“嗯……您知道的吧,诡计阴谋其实才是我们的拿手好戏。”
国王当然记得。
蔷薇家族可并非像正常的勇者一样,拿着神明赐予的武器斩杀恶龙,而是靠着凡人的智慧与力量——当然,在另外一些人口中那就是诡计与阴谋了。
“来吧,让我们为魔鬼先生设个小小的局。”
一直以来将“不择手段”展现得淋漓尽致的国王也轻快地笑了。
………………
今天是个好夜晚,喜事突然降临。
在国王踏入梅茨尔城后,魔鬼就消失了。毕竟这里耸立着整个罗格朗最辉煌的圣威斯大教堂,以及前几天还有那教皇特使存在。
魔鬼无意在这个时候与圣廷之间发生正面冲突。
不过今天晚上,他急急地从地狱赶来,这么匆忙是因为他感受到国王的气息正在变得微弱,随时可能死去。今日梅茨尔城中还有一部分格莱斯大公的私兵,难保不是清洗的时候一两个怀抱死志的家伙刺杀了国王。
魔鬼感到这一点之后,急忙赶了过来。
要知道,梅茨尔城有圣威斯大教堂的存在,他可不想自己辛苦一番,反倒替圣廷做了嫁衣,让那些该死的教士为国王做了临终洗礼,那可就太糟糕了!
这一次,魔鬼没有带他那辆华丽的白骨马车,行事很低调。
他融在阴影中,无声无息地穿过一道道墙壁,避开一些隐匿在黑暗中的守卫抵达了蔷薇王宫。看到夜幕之中巍峨的蔷薇王宫,魔鬼有些感慨。
他上一次在十几年前的圣瓦尔之夜来到这里。
那该死的威廉三世不愧是蔷薇家族的阴谋家与野心家,如果不是威廉三世的狡诈,他本该在十几年前就如愿带走陛下的灵魂了。
没有惊动蔷薇王宫的守卫,魔鬼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宫殿。他穿行在一条条漫长回廊中,在这里他变得谨慎起来,没有直接穿墙而过。他漫步行走,看着周围一根根笔直向上的柱子,带着几分惋惜。
这些龙骨的威慑意义大于阵法意义,可惜人类的炼金术还是没有达到极致,未能将龙骨的全部威力发挥出来。
否则一座城堡,就是一座恐怖的军事机器。
他寻着国王的气息,抵达了蔷薇王宫属于国王的房间。
国王的气息就在门后,十分微弱,站在门外能够听到国王与白金汉公爵的争执。白金汉公爵要求国王立刻接受治疗,国王则认为如今梅茨尔城的医生忠心程度难以确定,如果他重伤的消息传说,局势将再一次动荡。
站在房门前,魔鬼整理了一下衣领。
想了想,他幻化出了一大束红蔷薇。做完这些,魔鬼伸手触碰了一下紧闭的房门。
黑雾如潮水一样,从门的缝隙中渗透了进去,避开了那些蔷薇浮雕。等了片刻,房间中的争执声渐渐地小了下去,随后彻底寂静。
魔鬼愉快得想哼点调子,他捧着红蔷薇,推开了门。
披着红斗篷的白金汉公爵伏在国王的卧床边,他美丽的陛下静静地躺在床/上,幽冷的月光斜透过窗户,照到国王的脸上,苍白如纸。
“我亲爱的陛下。”
魔鬼轻快地走过那张绘着龙与蔷薇的地毯,走到了国王身边,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国王身上裹着透出血色的纱布。
“看,我不是说了吗?您生来属于地狱。”
魔鬼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他走到近前。不过吸取了上次的经验,魔鬼没有伸手去触碰国王,而是如一位最忠心的仆从,静立在国王的床榻前,等待着。
“跟我……”
魔鬼喜气洋洋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国王忽然睁开了眼。
“您来做什么呢?魔鬼先生。”国王冰蓝的眼睛清明得过分,月光落到那眼底,就像刀光潜藏。
“啊,我是来与陛下说声晚安的。”
魔鬼的笑容消失了,他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掩饰自己的行为。
“我打扰到您了吗?我这就离开。”
说着,魔鬼立刻抽身试图出去。
“来都来了,何必走呢。”
第二道声音响了起来,伏在旁边的“白金汉公爵”一跃而起,他披着和白金汉公爵一样的猩红斗篷,又带有蔷薇家族标志性的银发,在伪装声线上也很有一手。
几乎是在他跃起的那一瞬间,他们脚下龙与蔷薇的地毯爆发出了璀璨的光芒,比之前更加猛烈的气流狂暴地刮了起来,房间中所有的支柱房梁再次化为了森然的白骨,猩红的蔷薇藤蔓蛇一般地在地面上游走。
短短数息之间,那些蔷薇藤蔓就在白骨之间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
魔鬼正被封锁其中。
“您这是卸磨杀驴的手段可太精彩了,我的好陛下。”
魔鬼哀叹出声,他看到了那些蔷薇藤蔓上还带着淡淡的金光,立马猜出了空气中血腥味是干什么的了。
国王用自己的血唤醒了蔷薇王宫,又就势将血腥味伪装成自己受伤了。
“与您的落井下石相比,似乎不足为过。”
国王坐了起来,解开了身上的纱布,扔到了地面上。他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那些纱布是用来蒙蔽魔鬼的。
“再见,魔鬼先生。”
国王站在囚笼之外,披上了外袍,他微笑地和魔鬼道别。
前圣殿骑士长举起了手中的一把古怪纯银长剑,就要插进地面。
“等等!”
魔鬼立刻举起了手。
“黑死病!!陛下!”
卸磨杀驴是统治者的常规行为。
那么,驴子当然得赶在磨石卸下来之前,让人看到那边还有面粉要磨。
魔鬼清楚得很,别指望他的陛下有什么仁慈之心,还是赶紧地展现出自己的利用价值吧,不然他今天恐怕要十分狼狈了。
黑死病。
这三个字代表了中世纪的噩梦镰刀。
国王一打手势,前圣殿骑士长的长剑停在了半空中。
法阵停了下来。
“说说看,关于你口中的黑死病。”
国王审视着魔鬼。
“您看起来大有等我说完,就让那位先生动手的意思,是这样吗,我亲爱的陛下?”
魔鬼窥视着国王每一丝神情变化,亲切地问。
“该表扬你感觉敏锐吗?”
国王遗憾地说。
“您可真是个天生恶棍。”
魔鬼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瞧瞧这全力压榨别人的利用价值用完就丢的事,他亲爱的陛下干起来多顺手啊……真是太地狱,太黑暗世界了。
“需要我说一声多谢赞赏吗?”
国王平静地问,对魔鬼的形容毫不介意。
“如果您想的话……不过为了我自己好,陛下的感谢还是稍微留着些?”魔鬼看向前圣殿骑士,“陛下,可以请这边这位先生先把那把贵重的剑收一收吗?千年的老古董磕碰到可就不妙了。”
前圣殿骑士征询地看国王。
国王点了点头。
十分惋惜的样子。
…………………………
在魔鬼与国王谈话的时候,白金汉公爵站在西北黑塔前。
守卫打开了塔门。
这一次白金汉公爵没有听到歌声了,疯王后比上一次冷静了许多。
白金汉公爵走进去,看到蓬头垢面的女人背对着他,安静地坐在黑塔的正中央。幽冷的黑塔中,昏暗的烛火照出她,多年的疯魔摧折着这位当初艳丽无比的女人,但她瘦骨棱棱的背影依旧笔直,分明透出一贯的强势。
这让白金汉公爵始终抱有她能好起来的希望。
“伊莉诺。”
公爵看着疯王后。
“普尔兰没死,他回来了,你不用担心。他夺回了王位……他会是蔷薇家族的骄傲。”
不管如何,疯王后始终是国王的母亲,白金汉公爵认为自己有责任将关于国王的事告诉她。
同时也是希望,这些消息能够让她渐渐好起来。
疯王后沉默了很久。
就在白金汉公爵要像往常一样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幽幽地开口:“我要见他一面。”
这是她第一次平静地开口。
她像是清醒了。
但对于她的要求,白金汉公爵陷入了为难。他无法确定失去理智的疯王后会不会伤害国王。
“不用担心我伤害他。”王后察觉了他的踌躇,她背对着白金汉公爵,仰起头,声音沙哑咽着愤怒,“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他!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如果你担心,那就安排他经过这里,我远远地看他一眼就行。让我见他一面!”
王后的声音又凌厉起来了,透出说一不二的强势。
她本来就是威名赫赫的铁血王后。
“好。”
白金汉公爵最终同意了。
蔷薇家族的先祖啊,请保佑她最终能够好起来吧。
白金汉公爵离开了,铁塔中再一次只剩下了疯王后一个人,烛火摇曳,落到她嶙峋的瘦骨上。她仰起头,放声大笑:“我的孩子!普尔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啊啊!”
血和眼泪一起,顺着她瘦得惊人的脸颊滚落,那双碧绿的眼镜充斥着无尽的绝望与杀意。
她背对着白金汉公爵,公爵没看到的地方,她被铁锁死死扣住的手中握着一片黑铁。
那是无数次铁锁碰撞,最终敲下来的一小片黑铁。这位能够替丈夫镇守王宫的疯王后以她当初披戴铠甲,屹立风中死守的坚韧将它磨成了一片锋利无比的可怕刀刃。
白金汉公爵终究还是小看了疯王后。
她用十几年的时间,一点点,艰难地打造出了一把利刃!
仿佛只剩下骨头的手指一点点地抚摸过冰冷的刀刃,刃口割开了她的手指,血顺着平滑的刀面下落。她毫不在意。
王后低低地哼起轻柔的摇篮曲旋律,仿佛回到当初婴儿刚刚出生的时候,这位铿锵玫瑰的武士王后温柔地摇晃儿子的摇篮。
她的孩子,她的普尔兰。
让他们静心谋划的神恩为她的孩子陪葬吧!
疯王后仰着头,刀尖上的血滴落到地面。
黑塔的光从高处落下,笼罩在她身上。她眼中空空荡荡,坐在冰冷的地面,就像一尊不可摧毁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