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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从小在国外长大,哪怕明月一直有意培养,对圣诞的感情还是远胜于对春节的向往。而且年纪太小,对阴阳两历领悟不深,总是仰着一张迷蒙的小脸,问她为什么刚过完一个新年,又来了另一个。

除夕这天早上,朵朵就说什么也不肯穿旧衣服,一定闹得明月给她换上新买的才肯下床。明月跟她解释中国人要留到晚上守岁才可以换,她很不高兴地撅起嘴,用水光潋滟的桃花大眼和来回翕动的薄削鼻翼,硬生生扭转乾坤。

于是明月只好带着这样贵妇风的女儿:小披风,打底裤,踩起来哒哒响的小皮鞋和拎出来就透着钱味的果冻包,一大清早挤在满是人的肉摊前挑三拣四,顺便笑话她自作孽不可活。

迈不开腿,撒不出手吧,谁要你穿成这么花枝招展地来逛街。

然后后知后觉地现,脏了还不是要自己来洗?打脸哎。

新年一定要要有新气象,旧年关倒数的最后这一天,再忙再忙的家庭也要想尽法子,插梅添福大扫除,装点出和平时不一样的新意。

丽丽姐今天难得不打牌,早早起来扫地拖地,接过女儿手里一袋子又一袋子的菜懵:“买这么多,谁做哦?”

谁做呀,我做!明月懒得跟她多啰嗦,冲身后正为小皮鞋上留着泥点子的朵朵招手:“快点进来,把门关起来,冷气都放进来了。”

朵朵很是不甘地走进来,靠在门上甜甜糯糯地喊:“婆婆……”想了一想,此人甚为怕老,又改口:“……丽丽姐。”

丽丽姐正被拖地折磨得老腰酸痛,随便挥上两下拖把一扔,敲着后背过来问:“怎么啦,鞋子踢给我干嘛,丽丽姐穿不下。”

“……”朵朵实在无奈地看着愚蠢的地球人,直到丽丽姐眼中忽的一闪,以为她终于开窍,却听到她说:“朵朵你包新买哒,真好看。”

丽丽姐二话没说拿过来,上瞅瞅下瞧瞧,再解了搭扣往里面看。她一脸餍足笑着走去穿衣镜,一会搭肩上一会放腰边,感慨:“不错,打麻将收钱将将好!”

前一秒包还在手上,后一秒就被歹人夺走。朵朵眨眼看了看丽丽姐,再看看空空如也的一只手,小火车似的哼出一段鸣响,埋头撞到丽丽姐屁股上。

丽丽姐笑着将她拉出一手远,说:“小气鬼朵朵,你从小到大,婆婆给你汇了多少钱,你把个小包给婆婆能怎么样哦,大方一点才是乖宝宝!”

客厅里闹得不可开交,正和馅的明月搬着小盆跑出来。丽丽姐举着那果冻包,一脸臭嘚瑟,朵朵怎么蹦也蹦不到,小脸憋得足能红出血。

明月一边搅筷子,一边喊:“妈你有点出息好吧,跟个小孩抢东西。朵朵你也是的,婆婆就是看一看,又不会要你的,你就给她一会儿嘛。”

丽丽姐火上浇油,说:“就是啊,又不要你的,给婆婆背一会会总好吧?”

朵朵忽然很生气地跺一跺脚,洪荒之力汇集在喉咙,刚要狮子吼的时候却被明月给喝止。她扁着嘴,委屈地跑进小房间,往床上一躺。

母女俩边唠家常边包馄饨,按家这里的风俗,每逢佳节都得要吃馄饨,遇见上学离家的大事,馄饨也是重头戏。

明月开玩笑说:“咱们这儿的人是祖传的吃不饱,不然谁一天到晚吃这玩意儿。”丽丽姐说:“以前吃的东西少嘛,有一两肉就混点菜,一家人凑一块吃。”

明月想想倒也是,一点肉星打不着火,裹进这小小一方的世界里,却能让全家都尝到滋味。中国人以和为贵,以家为重,最盛大不过是沾亲带故的坐一桌吃饭。

明月十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在那之前,她关于家的概念是一尘不染,事事到位。她那有洁癖又勤快的父亲也是医生,一旦稍有空闲就与家务作伴。

丽丽姐因此很是过过几年好日子,夫妻和睦感情甚笃,丈夫不让她为家操一点心,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给孩子穿衣换鞋这样的小事都不会。

以至于年纪轻轻丧夫后,丽丽姐一下子无所适从,明月被送进了寄宿制学校,后来又辗转在叔伯家待过一两年。直到丽丽姐咬牙用丈夫去世时的补偿款买下这间小房子,母女才又住到了一起。

那时候的明月跟丽丽姐因为多年不在一起生活而变得生疏。

丽丽姐的恩爱丈夫虽然已经离世,但她长久以来培养出的享乐习惯却没有改变。一闲下来就爱打牌逛街,家里乱成狗窝,常年冷锅冷灶。

明月那时正处青春期,又是学业最紧张的时候,对母亲这样的甩手掌柜一直很是不满。两人碰头就是大吵,日常交流全靠奔放的嗓门。

这种情况一直到她生下朵朵才得以改善,也许正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丽丽姐的馄饨包得难看,馅少皮多还是最为本地人不齿的大屁股,反观明月的则是个个饱满,形如元宝,锅里一下焖得久了也不会漏馅。

丽丽姐往外捞的时候,明月在旁切卤菜,刀工亦是了得,刷刷刷便是厚薄均匀的一盘。她不由感慨:“在这点上,你比我这个妈强。”

这话说的,未免有一点煽情,明月往她肩头靠了靠,想说其实你也不错啦。丽丽姐又幽幽来一句:“不过综合来说,我还是比你厉害的。”

这话就来得不善,明月警告:“大过年的,你别破坏和谐气氛啊。”丽丽姐贼贼一笑,眼里刻薄异常:“我有过老公,你没有。哈哈哈哈……”

明月往桌上搬餐盘的时候还在抱怨,早知道就跟朵朵过二人世界,让你个糟老太太一人享受美好的除夕之夜。有过老公了不起啊,穷嘚瑟个什么劲。

忽的一怔,终于想到我们可爱的朵朵了。明月擦干净手往房里走,小丫头今天格外的气性大,居然还赖在床上做沉思状。

明月揉她两下脑袋,都被冷冷拒绝,她只好吊高喉咙:“丽丽姐,把我们小公主的包还过来。”可朵朵还是不高兴,包一到手边,就被狠狠抛了出去。

小丫头十分不上路子,明月哄也哄了,也没人真要她东西,怎么就还是招来不满,连个好点的脸色都不给她看。

大过年的!

始作俑者丽丽姐这会装好人,劝道:“你再哄哄嘛,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你小时候脾气也不好!”

明月推她往外走:“不管她,我们吃饭。”

明月下定决心要给朵朵一次记性,可是分食的时候还是给她另拨了一小碗馄饨和菜,用玻璃盖碗装好了塞进被子里,等她气消了再来吃。

忙着的时候,一边手机响,丽丽姐一个激灵,立马端着碗鬼魅般凑过来。明月一把抄起来背身看,咕哝道:“吃你的去!”

丽丽姐撇嘴:“不给看就不给看,肯定那李逵给你拜年了。唉,又大了一岁,还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嫁出去,好男人那么多,偏偏没一个属于你。”

丽丽姐嘴碎又嘴贱,但凡手机屏幕上“云焕”俩字换了任意一个,明月都想一巴掌拍她脸上,要她看看自己女儿是不是没男人理!

云焕:【吃饭了?】

明月偷偷走到阳台上,手指快动:【吃不下。】

云焕:【??】

明月:【被朵朵给气的。】

明月刚刚按了送不久,云焕居然主动拨来了电话,声音还是那么温润又恬淡,就像他双目含水一派脉脉地站在她面前一样。

“怎么了,闹矛盾了?跟我说说。”

明月就像破了口的竹篓子,把方才憋的一肚子火都撒出来。云焕听得认真又仔细,试探着问:“要是我说是你做得不对,你会不会跑过来吃了我?”

明月梗着脖子:“不至于,我直接一巴掌拍死你!”

云焕便忍不住笑,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见他莫名其妙抽起来,都纷纷投来不解的目光。他走去一边开窗户,让寒风拂面,整个人才缓下来一些。

云焕说:“真不想听啊?”

明月闷声:“有话就说。”

云焕便说:“你想啊,朵朵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那个包既然是我送给她的,物权便因此生转移,变成了她的私人所有物。”

明月忽然哼声:“说那么多专业术语干嘛,包是你送的,事是你惹的,你就是那个始作俑者——我都跟你说不要给她买了,好几千块一个呢。”

多年不见,她胡搅蛮缠的本事一点没有变,当年是他好心好意来帮她占位,她偏偏理直气壮告诉他,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得寸进尺的人。

世界上哪来脸这么大的女人?

云焕却惊讶自己还有闲情逸致跟她瞎白话:“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重点是你没有经过她同意就帮她做决定。她虽然是个小孩子,但也有自己的意识跟想法,你这样就是不尊重她。试问一个人都不被尊重了,她还不能生会气?”

明月半天没说话。

云焕于是在百无聊赖的等待里摸出一支烟,拿白净的牙齿轻轻咬着,抖了抖打火机后将之点上,向着窗外吐了两口。

明月听见打火机声响,问:“你在抽烟?干嘛抽烟?是不是太累,是不是想提神?说了要你别那么拼,全世界又不止你一个医生。”

噼里啪啦一大堆,云焕只说了三个字:“我嘴淡。”

“……”嘴淡怎么不吃盐呢,齁不死你!

明月说:“不是跟你开玩笑,你真的不要这么一心扑在工作上。我搬到公寓好一会儿了,统共见过你两次吧。”

云焕说:“这也好啊,免得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让你以为我帮你租房子,就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明月忽然很关切道:“云学长,你今天是不是喝假酒了?”对面沉默,她纳闷:“你说话为什么怪怪的,你以前不这样啊。”

你这样会让人误以为聊骚,玩以退为进那一手啊,浑蛋!

云焕那边掐了烟,也觉得对话不大能继续下去了,说:“我一会儿去查房,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吧,再耽误下去,两个人积怨更深。”

“你说什么哦。”明月装糊涂。

云焕叹口气:“你觉得呢?你平时也没这么话多,我知道你心里没着落,听我的,去给朵朵道个歉,中文不好意思就用英文,不是母语没那么尴尬。”

明月挂过电话,转身又是吓一跳。丽丽姐端着碗目光炯炯地杵在她身后一米处,说:“跟谁打电话,这么长时间还不挂,要是女的就别浪费这么多话费了。”

明月没好气地从她身边绕过去,把塞在被子里的小碗取出来,走回朵朵的小房间里。方才着急没现,朵朵趴在床上落金豆,床单居然湿了一大片。

明月将软绵绵的小姑娘抱进怀里,给她擦着已经红肿的眼睛道:“不许再哭了,宝贝,刚刚是妈妈不对,妈妈不应该不经过你同意,就把包给丽丽姐。”

朵朵原本打定了主意,再也不理狗屁明月。忽然自她嘴里听见“不对”两个字,好比哥伦布现新大6,哥斯拉现小日本,还有那么点小不敢相信地仰头看了她一眼。

在看到明月眉头紧锁,确实有那么几分真心悔改的样子后,终于可以往她暖又香的怀里使劲钻一钻,再捏起她还没来得及脱的围裙边儿,一连“哼哼呼呼”几下,擤鼻涕。

“……”明月心脏颤抖着,先忍了。转而看到朵朵举着一张照片到眼前,还是她跟云焕大学时的留影,他青春无敌,她风华正茂,只是照片一隅缺了一角。看朵朵,她又流泪。

明月忽然有点懂了,说:“你一直把照片放在这个小包里,刚刚丽丽姐一不小心把它弄破了,是吗?”

朵朵点点头,很伤心地用小手把照片按在胸口。

明月不知道怎么一阵鼻酸,冲得眼睛起了雾。她想其实女儿这样的心情,她曾经也体会过,从十岁那年起。

明月跟朵朵头靠头,动容地说:“妈妈觉得很抱歉,不应该像刚刚那样对朵朵,妈妈向你保证以后不会了,你能原谅妈妈吗?”

朵朵垂着长长的睫毛,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点一点头。

她又翻开那张已经皱巴巴的照片,用细小的指头不停戳着云焕的脸,小声嗫嚅着连明月都听不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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