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黄,大雪如霭。
雪中,有车马自北而来。
赶车的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儿,白发如雪,难掩一身暮气。
另外一只尚是完好的眼睛,却甚是清明,如苍鹰一般。
那只眼中,暮气不再,煞气渐生。
煞气冲天,愈往南愈是如此。
牵车的是一匹老马,年岁真的很老了,还瘸了一只腿。
偏偏是这样一匹早该放归南山的老马,竟是在雪中牵引着千斤沉的车厢一跃十里。
“老兄弟,慢些不怠紧的。”瞎了一只眼的老头儿捋了捋老马鬃毛,那只尚是完好锐利不输猎鹰的眼里难得露出柔和。
老马通灵,嘶鸣一声,四蹄轻轻飞扬,蹄下有云雾翻腾。
“小白,停下吧!”
车厢里,响起一道有些慵懒却不失婉转的声音。
听声音主人应是女子无疑,且必然是个曼妙的女子。
瞎了眼的老头儿身子微微一颤,旋即紧勒缰绳让老马停了下来。
帘子掀开,露出一只洁白的手,尚不等手的主人走出车厢,瞎了眼的老头儿便是连忙跃下马车躬着身子,将脑袋深深埋了下去,不敢有丝毫逾越,恭声道:“老祖宗,离北凉苍月湖还有一段距离呢……”
“行了,到这儿就可以了!”一道身影缓步而出,站在车辕上懒懒伸了一个懒腰,浑身上下有一股朦胧雾气笼罩,让人看得不真切。
甚至,若非是那道声音,连是男是女都无从辩驳。
听声音明明应该是个年岁不大的曼妙女子,偏偏是让这个在北秦被倚为擎天柱石的瞎眼老人口中低唤老祖宗,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你不用跟着来了,自此回返吧!”女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腰间系着一柄入鞘长剑,拾阶而下,踩在雪中。
瞎眼老头儿闻言浑身一颤,慌忙抬起头看着那独身雪中向南愈行愈远的曼妙声音,欲言又止,“老祖宗,我……”
“苍月白家,以后就靠你了!”
女子似有所感,冲着身后挥了挥手,声音缥缈带着一丝空灵。
然后,于雪中消失不见。
冥冥中,似有一道声音自瞎眼老头儿心间响起,“白起,从今往后,白家是荣是衰,全在你一念之间。既为杀神,就切莫让我失望。”
“后世子孙白起,恭送老祖宗,此生定不负老祖所望!”老人噗通一声跪倒雪中,冲着女子离去方向,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哽咽。
老人就这般跪着,将头埋在雪里,虔诚而谦卑。
世人只知,北秦有杀神,一战尽屠披甲之士四十万,杀的北海国家家户户挂镐素。
世人却不知,杀神背后,藏着一个活了许久如谪仙一般的女子。
世人只知,白起一身盖世修为兵法得自北秦上代兵神赢家皇叔。
世人却不知,那位赢家老皇叔在少年时亦是出自那同为白姓女子门下。
斩夔剥皮铸惊雷大鼓,只身入北海递出一剑伤了轩辕鼓中所藏战魂。
这一切,同是出自女子之手。
女子似是仙落红尘,能证长生,不老不死。
在白起三岁入白家时,就是这般模样。
如今,白起已年入甲子。
可女子,依旧有如谪仙一般,不曾有丝毫变化。
白起站起身,看着女子离去的方向,再一次俯首拜下去。
那一年,女子入白府,俯下身冲着尚是幼童的白起轻声一笑,说:“小家伙,天赋不错,是我白家的后人。从今天起,我教你三件事,教你杀人,教你治军,教你如何成为杀神。”
后来,那女子便在白家住了下来,白家之人无不顶礼膜拜。
因为,女子与白府珍藏的一副画卷之上所绘之人一模一样。
而那画中人,是白家五百年前惊艳了一个大世的先祖……
……
离着苍月湖不远,靠着北秦这边的一处丘陵上。
有一白衣立身其上,遗世独立。
身姿曼妙,于雪中时隐时现。
在她身前,有一方青铜古殿缓缓自地底浮现。
古殿斑驳,青铜锈迹斑斑,裂痕遍布。
女子手执一盏灯笼,灯中有火明灭不定。
待那青铜古殿完全呈于世间,女子轻笑一声,执灯叩门入殿。
古殿算不得宏伟,不过一丈方圆,却偏生让人望而生畏。
似乎,殿中住着神魔。
待女子走入青铜古殿,便是听见一声轰鸣声响起,如万兽齐吼,如奔雷落九霄。
就见得那方古殿再次缓缓沉入丘陵,一点一点。
旋即,消失不见。
……
地下世界,有金色大河奔腾不息。
河水汹涌,蕴惊涛隐于其中。
在金色河水中心处,有九口漩涡浮现,每一口中蕴有一朵幽色彼岸花。
每一朵,皆是如小舟一般,方圆不下十丈。
花中,有肆意流光闪现,流光中,各有一道身影,有如神祇,或卧或立,栩栩似活物。
轰鸣声起,那方青铜古殿落在忘川河水中,溅起百丈怒浪。
待风平浪静,古殿恰是落在就口漩涡正当中。
漩涡中,九朵彼岸花盘旋环绕青铜古殿,花中神祇同时睁开双眸。
眸中,似有泪光。
九个生灵,皆如老仆逢旧主,齐齐低吼,向着古殿跪拜下去。
殿门洞开,有一曼妙身姿执灯走出,银色长发披散在肩,如谪仙一般,望着九个如神祇一般的花中生灵,轻声一笑,素手轻抬,道:“离去这么久,不想你们还能这般念着我。”
话音落,就瞧见那九朵幽色彼岸之花竟是逐一枯败,花中生灵争先嘶吼自花中一跃而出,向着那如谪仙一般的女子而去。
流光不再,九个生灵终是露出真容,麟,凤,龟,龙,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大风,竟是世间九种最为神异异兽。
任何一只现世,必然会让九州大地震。
女子张开双臂,九只异兽低吼眸间带泪,亲昵围绕身侧。
这一刻,九兽齐悲,引得忘川河水激荡不已。
因为,女子身形变得模糊起来,似要消失一般。
“抱歉……”
女子在笑,笑中有泪。
当日,出生之时,天降异象于苍月,有九兽伴生。
如今,仅余残魂长封于此,苦候五百载,终是等来了往昔故主。
九兽自麟而始,自大风而终,献魂而出纳入女子身体,让原本变得模糊的身形终是稳定下来。
随后,身后那座青铜古殿,亦是发出一声似人一般低叹,化作流光融入女子身体。
“我回来了……”女子以轻纱遮面,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忘川河水,低声喃喃。
五百年前,白家有女,名响苍月,引九州无数天骄尽折腰。
桃花尽,夏荷枯。
秋风起,霜雪压枝头。
五百年后,三魂七魄重塑。
那个曾以谪仙为名的女子,终是重现世间。
不求为仙,不求长生。
唯有一愿,心有不甘。
今世,她是白谪仙。
亦是北秦第七殿镇魂使,白仲。
……
……
北凉城,有月白衣衫的少年牵了匹枣红马出城。
雪未停,纷飞如舞,衬得那匹枣红马精神抖擞。
待到城门楼,那少年停下脚步,抬首,盯着那城门之上的“北凉”二字许久,倏而一笑,轻声道:“北凉?悲凉?若非先祖遗藏现世,当真想要去独孤家那座剑冢瞧瞧。”
独孤剑冢,在族中某个近乎踏入仙人境界的老祖宗口中,那可是蕴有万般神奇,藏着成仙机缘的所在,丝毫不比族中那座隐于混沌的麒麟崖差半分。
言罢,少年再次上路,翻身跃上马背,马鞭挥动,红马嘶鸣,蹄下有火光浮现,一跃而起,竟是跃入了虚空。
待少年离去不久,有一道身影缓缓自城门楼阴影处徐徐走出,是一妖冶女子,着雪白狐裘。
那女子年龄不过二十出头,偏生妩媚至极,轻咬红唇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笑道:“到底还是年轻,这般沉不住气。堂弟,先祖遗藏可不是那么好拿的,这次若死在了南域,可莫要怪姐姐心狠。”
说着,女子眉头不由微微一沉,低声自语:“姚启这混账,究竟去了哪里?”
在她身后,有两道身影紧紧相随,不离分毫。
一黑一白,长袍笼住全身,皆是青铜遮面。
那着白袍之人立身女子身后,轻声开口,声音嘶哑有如鬼厉,“二小姐,北凉城中曾有小公子气息出现,可不知为何属下寻去时,小公子气息却又是消失不见。”
微微停顿,言语间似有迟疑,继续道:“但似乎,小公子的失踪,与那姜家少年脱不了干系。”
“哦?莫非是昨夜擂台上的那小家伙?”女子来了兴致,柳眉轻挑,眼神妩媚,咯咯笑道:“白叔叔何以如此推断?”
“前夜,我循着小公子所留下的气息寻去,恰好是在望月楼中。”被女子称作白叔的男人微微向前两步,沉声开口道:“那天,被老王爷灭了满门的玄尸宗余孽也在楼中,似要拿那姜家少年作鼎炉,小公子的气息便是在那时消失不见的。”
“依白叔的意思,我那废物弟弟,难道是替代了姜家少年,被那玄苍老鬼作了鼎炉?”女子嘴角微翘,眸中有寒芒涌动,双唇似血一般,妖异妩媚。
“我那弟弟,虽是一个废物,不及大哥分毫,可终归与我是一母同胞。”女子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眸中有秋水,嘴唇轻咬,“姜家那少年身负赤子之心,是难得能助我突破此番瓶颈的面首人选,这可如何是好?”
“属下不敢言!”
白袍之人微微颔首,对身前女子尤为忌惮。
凡是美丽的东西,都有毒。
越漂亮的,毒性越大。
比如罂粟,美得魅惑,侵蚀骨髓。
身披狐裘的女子,名作姚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