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顿时引来不少不善的目光。河湟要不要打,现今争议最多的话题。尤其是枢密院,半点没有开战的意思。而此刻出列放言之人,正是献上《平戎策》三篇,挑起这事端的罪魁祸首——王韶。
甄琼也好奇看了过去,就见出列那人,身材高挑,面容儒雅,年龄不过三旬有余,放在一群枢臣中,显得分外年轻。这么个典型的文臣,怎么敢说五百尊小炮就平定两州?
赵顼听了,却双目放光,急急问道:“王卿当真有把握?”
王韶毫不迟疑,应道:“河湟多为羌部,最善马战。群马奔腾,若是能以炮击之,声响就能乱其阵势。用神威炮,距离太远,一旦受惊,敌军尚有脱战可能。换上小炮,步下阵势,阵前对敌,则无此忧虑。小炮甚至都不用校准,只要能发霰弹,比寻常弓箭射程远些足矣。得此利器,何愁河湟不平?臣愿亲领将士,为官家拓边,收回汉唐故土!”
“收回汉唐故土”几字,简直戳在了赵顼的心窝上。是啊,河湟原本为汉家之土。自汉武帝时,就已经驱除诸羌,设郡置县,屯田驻兵。到了唐时,更是陇右重镇,却失在了吐蕃人手中。
自唐时失地,至今日,已经过去了三百载。“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的诗韵,都几不可闻。如今好不容易碰上了吐蕃分裂,无力驻守河湟的天赐,岂能不打一场试试?更何况,这还是攻打西夏的桥头堡,怎能不让他心动?
深深吸了两口气,赵顼转头问苏颂:“苏卿,若是造小些的炮,需要多少银钱?”
苏颂看到了天子急切的表情,也看到了那些枢臣冰冷的目光。并未迟疑,他开口道:“二十万钱就能制出。”
五百尊,也不过是十几万贯,就算是全用内库的钱,也能勉力支撑。更何况现在都开始开采新矿了,迟早能补上亏空,凑出用兵的钱粮。赵顼一咬牙,对苏颂道:“先试制小炮,射程如神臂弓即可。”
“官家不可!”“此乃国事,岂能一言决之?”“动兵靡费,劳民伤财。”“吐蕃与我国相来无战事,何必再树一敌……”
不知多少人,同时开口,句句都是推诿避让之意。赵顼眉峰一竖:“朕意欲兴兵,正是为除边患!现在都有如此利器,不用难不成还要被人欺凌吗?”
天子动怒,就算是枢臣也要避让。赵顼训斥完,便转头对王韶道:“朕封你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先前往熙河,主持事务。待到炮成,即可送去前线!”
王韶大喜:“多谢官家!臣定竭尽全力,早复河湟!”
这才是赵顼想听的。又看了一眼下方金光闪闪,犹如神兵的大炮,他轻轻攥住了拳头。就算是太|祖办不到的,他也要试上一试才行!
对于这些军事政治,甄琼毫无概念,只惋惜的看了眼神威炮。越做越小,他怕是没啥立项的机会了。唉,还是继续研究水火派的东西吧。之前在军器监见到的“猛火油”,应当就是石油了。这东西蒸馏、干馏都能炼出不同的油料,倒是可以上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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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韶加官之事,在朝中引起不小震荡。谁人看不出天子对于“平戎”的心思?然而国库空虚,新皇登基又是最该抚民、安民的时候,怎能选在此时打仗?
持重的老臣不停上本,亦有人言,当效仿仁宗朝时,不动刀兵,才能使百姓安泰。然而首相韩琦,在乎的却不是这个。
“天子怕是要换相了。”坐在上首,韩琦面色淡然,却语出惊人。
没想到被韩相公请来,第一句听到的就是这个。韩邈神色一凛:“叔祖何出此言?官家登基之后,正是叔祖屡屡进言。开市舶司、发矿山、征商税,使得国库日渐丰盈。官家怎会突然换相?”
韩琦看了韩邈一眼:“这事,跟凌霄子不无关系。火炮之威,超乎想象,官家耐不住性子了,想要备战。若是如此,只取商税敛财太慢,需得换一个手段强硬,决意变法之人,才能合官家的心思。”
铅山大矿,至多三年,就能进入稳定的开采。市舶司的收益,半年就涨了二十万贯。加之节节攀升的奢物税,不出五年,国库就能充盈,什么样的仗不能打?可惜,天子等不了五年了。西夏妇人主政,吐蕃分崩离析,西北局面前所未有的薄弱。有火炮炸|药,又有王韶这个语出惊人,能献上《平戎策》的人物,天子哪里还能按捺的住?
最多三年,朝廷怕就要发兵西征了。
韩邈的面色也沉了下来,半晌才道:“莫不是已有人选了?”
“王安石数次进宫入对,为官家信重。”韩琦唇边露出抹冷笑,“此子执拗不识人,为翰林学士,能助天子辨是非。为相,却是要被小人蒙蔽,累及家国。若官家当真用他,怕是朝中再无宁日。”
这话不可谓不重,韩邈心头也是一突。这王安石,他不算了解,却比旁人更清楚,一旦朝廷因备战、敛财生出祸端,琼儿就没法脱身了。他可是炸|药的进献者,亦在造炮一事上立了大功。万一被人揪住,可是麻烦!
心中思绪电转,韩邈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峰一挑:“叔祖愁的,可是缺钱?”
天子爱财,谁能给他弄钱,就重用谁。也正因此,韩琦才没在卸下山陵使之职后,就转迁他处。现在备战需要更多的快钱,若是韩琦能给他这笔钱,是不是能保住相位呢?
找韩邈来,正是看在他生财有道的本事上。韩琦闻言,精神一震:“景声可有法子?”
“倒是有个想法。”韩邈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民间若是有人缺钱,多半会寻行钱、质铺,借上一些。那若是朝廷缺钱,是否也能自民间借点呢?借款分三年五年偿还,给些利息,想来会有不少人动心。民间豪富不知几许,哪怕一家只出十来贯,也是一笔足能备战的钱……”
他的话还没说完,韩琦就已斥道:“荒唐!朝廷脸面难道就不要了?向民间借钱,成何体统?!”
他的话语不可谓不严厉,然而韩邈面色却分毫不变:“叔祖觉得这仗当打吗?”
韩琦皱紧了眉头。其实收复河湟、踏平西夏,他并不反对。当年在西军时,他和范仲淹共同守边,就是他主攻,范仲淹主守。对西夏一场大败,也成了韩琦的心头之耻。如今有了火炮这样利器,就算是他,也燃起了攻伐西夏的心思。只是这仗,不该现在就打。
见韩琦神色,韩邈微微一笑:“小子再冒昧问一句,朝中诸公,觉得这仗当打吗?”
当然不。自澶渊之盟后,朝中就罕少主战之人了。不说旁人,就是他的好友欧阳修、范仲淹,乃至富弼等人,也是主守、主和的。问题是,对待辽国,尚可以赔些岁币,省下军费。但是对西夏,这一招并不管用啊。那些西夏贼子动不动就兴兵犯边,逼得朝廷断了边榷、停了岁币,靡费钱粮打上一场。最后讨不得好处,被迫停战,又要赐钱赐粮。如此没完没了,西境何时能安?又要花多少钱,才能买来太平?
而西夏敢犯边,辽国就不敢吗?如今天子年幼,比辽主小了一辈。若是辽人见朝廷可欺,想要兴兵呢?是他们说“不”,就能解决的吗?
有了火炮,这仗打起来定然不同。不趁着敌人疲弱,打上一打,难不成还等人找上门来吗?可惜朝中,如此想的人太少太少。
韩邈并没有等到对方的答案。然而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韩邈笑了起来:“人皆趋利,若是没有足够的利益,怎肯涉险?小子听闻,河湟乃是西陲难得的丰饶之地,屯田都能自给自足。这样的好地方,可比西夏一片荒地要值钱太多了。然而朝廷征战,为的是边疆安定,劳民伤财不说,跟中原百姓又有何关系?看不到,摸不着的,自然没有兴趣。民心不可用,事就不能成。最重要的,莫过于让他们对河湟也生出兴趣。”
韩琦是何等人物,一瞬就明白了韩邈的用意。这是要把百姓捆上收复河湟的战车啊!得了失地,是需要人耕种的,若是河湟的土地,都能卖给百姓呢?天下兼并日久,失田者数不胜数,更有大户对田土虎视眈眈,只恨不能再占些地方。而中原承平日久,哪有那么多闲地?岭南瘴气弥漫,是比河湟还危险的地方,不也照样有人前去开辟糖庄吗?
若是用河湟的土地作为诱饵,莫说是百姓,说不好连富豪都要意动。
而以此为前提,借朝廷一些钱打仗,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啊?朝廷的信誉,还是不缺的。而已三年五年为期,到时候就算局面不好,还钱也不算太难。毕竟矿山还在,商税还在,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借款一项,恰恰补足了这时间。
沉吟良久,韩琦道:“此事,有些难办。”
百姓愚昧,哪能知晓河湟之利?而若民间无法掀起波澜,朝廷诸公仍旧有无数法子阻挠此事。这难题,可不是几封诏书就能解决的。
听到这话,韩邈就知道韩琦已经心动了,立刻笑道:“小子倒是可以想个法子。只是需向叔祖借个文章好的僚属一用。”
这是又有什么鬼点子了?然而此刻,韩琦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抚须笑道:“这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