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老师放过嘲讽,说不定下一秒就要催婚,克莉丝不服气说:“这里只是租的房子,所以我没有多上心,等搬家就好了。”
费尔德侯爵面露不赞同。
“你是一个绅士,未来会成为一个外交家,不论什么时候都应该保持风雅,不能找任何借口让自己将就。”
“既然见过陛下,就应该体会到,不仅打扮,住处也是一个人品味和生活态度的体现。”
他用往常的语调说着话,突然若有所思看她。
“不对,就算你没空多布置,管家总该有的吧?”
克莉丝心里咯噔一下。
十二岁前,一切大项都跟着家里来,因为女扮男装,除了接生她的那位老妇人,班纳特先生没有另外安排仆人,她还小有老妇人照顾,老妇人去世时她已经四岁,也有能力自己做那些会暴露身份的事务了。
后来她去了伦敦上学,这个年头能念得起伊顿哈罗的,当然也不可能没有男仆,要是都去“陪太子念书”,那肯定要乱套,所以寄宿公学都不允许带仆人,这也是很多高年级学生欺负低年级学生跑腿擦鞋的原因。
克莉丝习惯了自力更生,独来独往,又加上现在还住在租处和宿舍,要在剑桥和伦敦之间两地跑,根本没有到需要管家管理的地步。
“在家都是爸爸的管家在管事,我也不可能从家里调人。等搬去摄政街后,地方也大一些了,我找到可靠的管家,可以划定区域只让可以信任的仆从进入,什么都就可以再慢慢添置起来。”
克莉丝硬着头皮解释,“而且……我以前的‘工作’还没全部甩开,不敢贸然雇人。”
老狐狸若有所思看她,“你如果选了那颗黑色棋子,我还要夸你小心谨慎,是个做情报的好料子。你已经走上了这样坦坦荡荡的路,为什么还要考虑过头、畏畏缩缩。”
克莉丝:“即使是坦坦荡荡的路,也危险丛生吧,一旦发现我过去做的事,就会成为政敌的把柄,我不想冒风险。”
费尔德侯爵看她,突然笑出声来,“我教过你的,切忌狡辩。因为狡辩是一个不断在破洞上层层叠叠打补丁的过程,随便其中哪一层被人发现不对,就会全部撕下来,让自己更狼狈。
“小子,你不只是担心被人发现灰色过去,还有你那个小秘密吧。”
克莉丝一时间手脚冰凉。
即使是她这样已经得到信任的人,他都能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不对来,自己未来要打交道的那些政|客,说不定各个都是这样缜密细心。
——所以,她是主动走进了一个最容易被发现身份的领域。
下一秒,她的头顶被轻轻拍了拍,隔着手套,发出细细的声响。
“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么,哎,每次被戳到这一点时,好像要大难临头了一样。”
——因为一旦被发现女扮男装,就真的大难临头了。
“你忘记我们的绅士协定了?”
“只要你有胆量,我就敢信你。只要你能瞒住所有人,那么这个秘密就是不存在的,而你的伪装就是事实。”
注意到面前的人回过神,费尔德才戏谑说:“你看着挺机灵的,现在才开始知道怕,是不是反应太迟缓了一点。”
“当初在罗马,你可不是这样的。那个秘密如果这样牵绊你,让你畏手畏脚,不如你就屈服于它,回去过安安顺顺当一辈子乡绅好了。”
克莉丝终于提起劲回瞪过去:“我才不吃激将法。”
“再说了,您教了我这么多,花了这些精力教导我,压根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放我走。”
费尔德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现在即使他对弟子心软,他那群同僚都不可能放人了。
“不过你的担忧,也确实是我见到很多小家伙有过的想法,只是他们出生于政|治世家,长大后自己就可以体会到了,所以我忘了给你上这堂入门课。”
“这是老生常谈,也是那些戏剧里最喜欢渲染的刻板印象,认为宫廷朝堂,就是充满了勾心斗角,说起农村,就是如何地淳朴无邪。不过说白了,争权夺利哪里没有呢?你在乡村、在家里就没感受过吗?
“看一个人,不要用他属于什么群体、地域或者阶层来区分,而是看他的才智性和善恶观念。
“穷山恶水里,没有受过太多教化的人,在表现恶意时,更加原始血腥,做出的反应使人胆寒;所有教士也不一定都是好人,法衣下只是一个血肉之躯,他们和普通人的区别,是因为所受教育和生活态度,产生了标准更高一点的道德信仰;而我身边那些人里面,只能说,笑里藏刀的概率更大一些,因为学了一些奸猾的旁门左道,手段也更加层出不穷。”
“大家说到底都是人类,所有感情是相通的,表现形式不一样,驱使的动力大小不同而已,在哪都是这样。”
“所以,你如果为了这种事情担心,是完全不必要的……我反而更希望现实能像你担心得那样,那还有趣些,我也不用在上议院看到那群全靠祖荫的蠢蛋了。”
克莉丝忍不住笑了。
总算把逗过头的弟子顺毛安抚好,费尔德扒拉乱了那头及颊短发,“你什么时候能换个发型?”
头发可以把注意力从脖颈移开,而且这种发型可以给她安全感,别说脖子了,连耳朵她都不想露出来。
克莉丝躲开,护住头发,下意识反驳,“您就是嫉妒我头发多。”
顶着假发的英国老绅士表情一僵,冲着门外扬声道:“巴特,把老子的手杖拿来!”
“文明用词,绅士风度啊!老师!”
自立门户后的人手问题,克莉丝很快想到了解决办法。
“……所以,你要请我当你的管家?”
纳什表情古怪说。
克莉丝认真道:“我记得你也一直想上岸,只是迫于我救了你,既然你说要卖命,那不如做轻松一些的活计。”
纳什想了想,其实自己以前干的事和管家也没差,还要帮这小子管钱,点头,“你不嫌我没经验就行,我没问题。”
克莉丝笑了:“那就好。你替我问问其他人,愿意继续跟着我就最好。”
“过去的痕迹我会处理,环境更好,工资翻倍,不出意外的话,连原先管理关系都可以照搬,还是和熟悉的人一起工作。”
她一开始怎么没想到呢!
把劣势转换为优势,担心的变成保障。这帮人就是她已经挑选过的了,大家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论如何都在她的控制内,之后慢慢收线,直接借此机会把人撤到台上,还在自己手里干活,连原先担心放他们自由会留下隐患的问题都解决了。
这年头给富人家帮佣的工作并不好找,需要经过培训就是一条门槛,但是她不需要那些教引出来过于贴心的仆从。反而是这些手下,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么多年也已经间接或直接由她带出来了,放在别墅绝对够用。
一下解决了两个心头大患,克莉丝心情大好。
纳什又说:“既然让我转到明面,我记得你们这些大少爷都有贴身男仆的,哪天让我们见一面吧,交接一下。”
贴身男仆,身份就和普通男仆不同,不受管家的管理,只听从效忠于主人,会服侍主人穿衣洗漱,没有花洒的年代,还要帮忙倒水洗头,大部分时间都要跟着,替主人管理箱奁财务,文书放在哪里也都必须有数。
克莉丝有女扮男装的秘密在,不可能让人近身,她的箱子和文书也全都是情报相关,更加不可能让一个人去碰,所以她虽然是一位绅士的“独子”,却从来都没有正经的贴身男仆。
……可能星期五算半个吧。
其实一开始克莉丝只是想招募他做手下,没想到马赛市长家直接给她安排了套间住,所以只能让他在身边跟着。
当时她也笃定他因为逃犯的身份,不敢多说多问,自己怎么教他,他就会怎么做。所以他只是领着贴身男仆的佣金,却完全干的是普通男仆的活。
这倒的确是个会引人怀疑的问题。
不过这年头谁没点怪脾气呢,反正她洁癖任性在家里的仆从圈里也是有名的。
克莉丝便说:“没有,我连我爸都瞒着,怎么可能留一个人跟在身边跟着碍事。”
原来这小子疑心病到这种地步了吗。
纳什先是一惊,很快忍不住思索起来。
大少爷做什么都是看三步才走一步的,突然下这个决定,难道也有什么深意不成?
让一群情报收集惯了的人当男仆女仆。
那么这群人,会跟着他出入各种场所,小到马棚赌|桌,大到宴会厅和其他随侍碎嘴,全方位无死角获知各路消息。
不愧是老板,还没当上议员,就已经开始布置上流社会情报网了吗!
克莉丝自然不知道纳什替她规划的“前景”,交代完话,把别墅钥匙给他后就离开了房子,下了台阶,已经有一位男仆候在那里了。
“勋爵在马车上等您。”他友善说。
被老师嘲讽后,克莉丝自己也觉得租的房子住不下去了,干脆搬进摄政街,好在原先的房主留下了不少家具,她让人打扫一遍,除了出行比较麻烦(她订的车厢比较大,暂时没货),没课的时候也可以将就住一下,至少空间大了不少,“单身汉”味道没那么浓郁了。
这番变动自然引起了国王的注意,贵人不会费神去记地址,只是从侍从那里知道她搬家了,所以一开始还没发现她和假勋爵是邻居,反而充满热情拿出了一大堆图纸,让克莉丝从里面挑选。
“买了房子当然要重新装修一下,住进去才有住新房子的感觉啊!正好我的画师们假期要结束了,你把房间装修好,穿上风配套的衣服,我让他们给你画几张肖像。”
后面才是重点吧!
克莉丝觉得国王生错了时代,去做养成游戏的策划兼主美,完全是顶尖复合人才。
不得不承认,国王的装修风都相当好看,还有不少……中国风。
克莉丝终于想起来,国王陛下似乎有个别宫,外部是印度风,内部装修却是各种东方主题完美融和,十几年前,他的喜好还久违在欧洲带起了中国风的热潮。
不管怎么样,国王介绍的工匠肯定也都是业界一流的。
克莉丝最后屈服在了这份糖衣炮|弹下。
老师参加了秘密制定改|革法案的委员会,最近忙得顾不上她,克莉丝每周课程不多(而且国王的正餐厨子手艺相当不错),就当补家装鉴赏课了。
之后的日子,她由衷体会到了国王是个多么严苛到丧心病狂的甲方,一点细微的颜色差别他都能看出来,对不同的材质也能挑剔半天。
威廉父子那里她已经感受过,这群人似乎遇到自己热爱事业就会突然性大变,所以并不意外。
其实仔细想想,她好像一直没有遇到什么让自己失控的事情。就连现在的路,也只是因为很适合而且足够有趣,还不足以让她变得不像现在的自己。
进入二月,“前首相”正式递交辞呈,重新组阁的消息公布,国王再不管事也得每天啪啪盖章,于是他也忙了起来。
对政务完全不在行的国王每天一边盖章一边溜号,出于对艺术的严谨和强迫症,担心年轻人哪里做得不对劲,突然想到那位审美与自己一致的威尔莫勋爵,一拍脑袋发现这两个人都住自己设计的街道,经过一边的侍从提醒,得知他们非常巧是邻居,干脆把克莉丝塞给了他。
今天天气不太好,克莉丝上车时,只看到威尔莫坐在车的阴翳里,看不清表情。
克莉丝突然有点心虚。
自己一开始就知道勋爵的身份是假的,对方在这里好好住了一年,是自己后来搬进来的,对方虽然客气,但是似乎不想和她交好,甚至还有躲避的意思。
这位大客户还全然不知被她查了一年,动静也都清清楚楚,是个彻底的死宅,如非必要不会出门,结果现在只能奉旨陪她去找工匠。
两个人互相道安,克莉丝无奈补充:“希望没有打扰您的计划。”
勋爵等车开后,才看着窗外冷淡开口。
“如果不是陛下安排,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克莉丝:“……”
原来不是“似乎”,是压根就不想和她来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