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蒙回到房间,将所有相关文件都翻了出来。
而证实心中猜测的瞬间,所有侥幸和希望都灰飞烟灭了。
里德侯爵的庄园扩建会突然改向,是因为原本计划的范围里,出现了“基督山伯爵”的私人驿站。
是他下令,买下驿站附近的土地,修筑一个石灰窑厂,之后贵族果然为了环境景观考虑,改往其他方向延伸。
但是他没想到,这会让一个村子的人流离失所,甚至……甚至让一个失明数年、好不容易望到新生活的老妇人失去生命。
爱德蒙苍白了面色,不敢深想其中联系。
他一直以来为了复仇查探布置,要让那三个人遭到刻骨铭心的报应,而在他的计划里,连他们身边的人也注定会被卷入其中。
就像他已经掌握了仇人的私生子行踪,这个年轻人正是维尔福与唐拉尔的夫人所生,届时会是一颗非常好用的棋子。
《圣经》说,父亲的罪,会沿袭到第三、四代的后人身上。
爱德蒙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比上帝更慈悲。
拿到宝藏后,他就像手握了权杖,虽然会小心行事,很多东西也不值得被他放在眼中了。
可是,直到一个生命逝去,又因为千丝万缕的联系与他牵扯上关系时,爱德蒙才发现,即使经过了整整一年的审判和训练,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
不论如何,纳什的母亲是无辜的。
那个决策是他最先订下,里德侯爵因此往其他方向改建,那座村庄这才出现在他们的视野范围内……
爱德蒙不自觉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他暗中奔走,尽力让被推出的宪|兵被判下重罚,他给私人驿站去信,不留痕迹为管家打点好一切,遮掩会暴露身份的痕迹。
可是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旦消失,不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
从家乡回来后,纳什眼见着消沉了下来。
他已经过了会在人前流露情绪的年纪,只有回来那天眼眶是红的,每天进出工作,面上如常,只有在走神时会闪现出怨天尤人的情绪。
情报贩子过去的手下习惯了单线联络,所以多数时候都是井然有序的,克莉丝不在,纳什明显的不对劲下,连着其他人也心浮气躁起来。
因为临走前被克莉丝托付帮忙看家,“威尔莫勋爵”来过几次,他手腕强硬,看上去就毫不留情,倒也成功镇住了场。
或许是这个使得管家对自己改观,纳什得到消息后,便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接车。
因为管家表露出的善意,爱德蒙心中更加苦涩,只犹豫一刻,还是点头同意了。
爱尔兰不算远,中间还要乘船,乘坐驿车虽然快,座位有限,再加上是临时出发,所以班纳特少爷是跟着运煤火车回来的。
他们没有等太久。
喷吐着白雾的蒸汽巨兽刚在铁轨上缓缓卧停,整个车站就开始忙碌起来,装卸货物。
年轻人从唯一能坐人的守车走出来,从里到外都穿着深色的衣服,因为坐了很久,看上去风尘仆仆,即使这样,整个人都收拾得熨帖利落,半点胡茬也无,没有拿手杖,拎着一只公文包,峭立在缭绕烟霭中。
这段时间,爱德蒙忙着处理产业,反思复仇的布置,甚至为纳什的事情烦恼。
几乎没有空闲想起克莉丝。
这时候再见,思念就像终于感觉到船锚到了底,沉甸甸的,连着所有不安也被卸货,倾洒一地。
克莉丝似有所觉回视,目光停留打量。
随即看向纳什。
没有安慰,没有疑问。
“我都知道了。”
平静阐述,目光一如数年前在赌桌上赢过他。
纳什鼻子一酸。
朦胧里,因为外罩稍厚呢料的黑色长外套,眼前的人身形融不进白雾。
瘦削,却意外的沉稳而安心。
爱德蒙终于领教了克莉丝在那帮手下面前不可言喻的重要性。
本来还强撑着的管家,坐在回去的马车里,终于控制不住抱头恸哭,最后还不住抽噎着向克莉丝道歉自己的失态。
克莉丝只说:“哭泣可以作为暂时的发泄,消沉这种状态反而是最没有益处的。”
因为这个“消沉”,纳什终于意识到她是为了自己的事提前回来,感动之余还是咬牙说:“我让他们不要告诉你了。”
爱尔兰的事务很多,他并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到老板。
克莉丝点头,“封锁消息上你向来做得不错,我会知道是因为南希,她恰好和桑顿夫人一起去爱尔兰招工,我们遇上后,她随口提了一句,我就记下了。”
“你也不用回忆了,她说你当时失魂落魄,根本没看到她。”
回到摄政街,考虑到接下来的话自己不便去听,爱德蒙正要告辞,克莉丝却淡淡说:“我答应过你,回来后我们谈谈。反正纳什的事你都知道,不如就在一边等等。”
在小会客厅内落座,不顾两个看上去有些迷惑的人,她继续同纳什道:“因为那个人判得比我想象中要重,所以我顺路去了你的老家。”
爱德蒙知道她的查探能力,心中一跳。
“那位管家处理起这种事情倒是熟练,花一些钱摆平了你的邻居们,这件事已经被记录为替他们搬运行李时,马受惊伤人,也确实让那个骑马的宪兵入狱,明面上没法再追究下去了。”
“你现在的身份和那边的户籍对不上,真要法庭对峙起来,你那些被栽赃的旧事就全翻出来了,反而会先被抓进去,他们也是笃定了你的母亲‘无依无靠’,才敢这样做的。”
克莉丝看向纳什,轻声问:
“现在,你没有了姓名,不能站在明处为自己伸冤,对方面上做得天衣无缝,如今势力又比你大,你有什么打算?”
爱德蒙被这句话戳中,浑身一震,错愕探究看向克莉丝,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专注看着纳什,等待他的答案。
爱德蒙自己深有体会,也太清楚过去那段时间,一个人会有的所有念头。
不明白为什么偏偏会落到自己头上,不明白为什么神没有给予无辜的人庇佑,不明白为什么肇事者还可以逍遥法外。
这样的观念冲击下,人会茫然,会逃避,很难那么想到自己该怎么做。
纳什果然面上浮现出迷茫,半刻才咬牙道:“一命换一命,我已经没有牵挂,我记得恰好这人也算计过你,我亲手带走他,也能偿还你的恩情了。”
“现在是问你的打算,不要拿我的名义让你的选择冠冕堂皇,”
克莉丝毫不留情说,“我以为,冲动伤人是最劣质、最动物的手段。”
纳什:“那就决斗,有决斗在,即便死了,我的一切会被洗刷,而他的行为会被曝光,对这样的人来说,名誉受损,比死了还要难过吧。”
克莉丝摇头。
纳什吃惊道:“为什么这也不行?我记得你就曾经为你的姐姐决斗过。”
“决斗说到底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私人械斗,你竟然还想用这种方法洗刷自己?我当初会和威克姆决斗,是为了拿到他的手迹签名,这只是我达成目的的手段,你却想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不管是刺杀还是决斗,即使你能赢,对那个人来说太痛快了,甚至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因为这番可以确定也在说给自己听的话,爱德蒙已经彻底呆住了。
“而且,你能说出真正确切的罪魁祸首吗?”
“是决定改建的里德侯爵,是嫌村庄难看要求夷为平地的侯爵夫人,是为了节省时间、谋取钱款的管家,还是奉命驱逐的宪|兵队?”
纳什这时候恢复了冷静。
“对这样的结果,我并不甘心。对方势大,我即使明面去寻求正义也希望渺茫,我有的只是情报,所以只能用脑子解决问题。”
“我要计划一桩复仇。”
克莉丝只说:“这会很难。”
纳什摇头,突然充满信心,“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你会来和我谈这番话,显然早已经有了计划,所以来试探我的决心。”
克莉丝冷静道:“不瞒你说,我的确有一些计划,也确实是你让我下决心反击……但是这都与你的复仇无关。”
“你太小瞧复仇了。”
纳什控制不住问:“复仇,不就是让仇人得到代价吗。”
克莉丝:“这是报复,报复当然可以为所欲为,挟恩索取和挟仇报复,都是小人行径,善良的人没有这个心理素质,是做不来的。”
“你这些日子所受的磋磨,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悔恨,恐怕已经使你刻骨铭心了吧,可是我刚刚问你罪魁祸首是谁,你就显露出茫然和心软了。”
“没有了仇恨支撑维系,我担心你会走入另一个极端。”
“许多恶人能做出那些事情,因为他们本就不觉得自己错了,他们是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忏悔反思的,哪有那么多‘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他们做出可怜的样子,因为环境逼迫他们这样,去影响大众和舆论对他们的判断。”
“恰好相反,受害者因为良心尚存,对上天和社会还有所敬畏,所以不住拷问自己,连伤害恶人,都要责问自己是否做得过了,自己是否有权利做这一切。”
这几个月来,难以入眠的负疚被轻轻松松就抚平,爱德蒙再也无法掩饰心绪,直直看向克莉丝。
她也在看他。
坚定,温柔。
纳什已经离开了,走前认真说“让我再想想”。
屋内一下安静下来。
现在,只剩他们相对坐着了。
爱德蒙艰难说:“所以,你知道了。”
知道了他这几个月以来的奔走和内疚。
知道了他一直以来的困境和折磨。
知道了……他的所有身份。
克莉丝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