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怕甄应嘉盯得紧,林家自从启程回苏州后,便再没跟柳行联系。扬州那边进展如何,林如海一概不知。但是这头林家牵扯甄家的注意力,那头柳行带着苏岚进京,却是林家临行前约好的。想来此刻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了。
蟠香寺的景色很美,素点也极有名,林家一行尽兴而归。回老宅之后,便开始准备守岁祭祀等事。
不过数日,便到了腊月三十,一家子全都换了簇新的衣裳,就是下头的丫鬟小厮,今年也都新裁了衣,林府上下,端是一片喜气盈门气象。
前世这个时候,贾敏和佑哥儿已逝,黛玉新入京城,林如海孤身留在扬州,于黛玉而言,自此以后再也没过过一个平安喜乐的年节,也是因此,黛玉对今年的年节十分重视,也心生感激。
不过下晌,黛玉就带着林佑在院子里开始放小个的炮仗。为了热闹,黛玉今年准备的炮仗极多,不但主子们放,也分了些给小厮们。大过年的,就要这样热热闹闹才好,只是也将提前将各院的大缸都储满了水,谨防走水。
晚膳之前,先择了吉时开祠堂祭祖,许多族人都来了。不过这个年代的规矩,只有男丁能进祠堂祭拜,女眷们不过在后宅说话。按习俗,年三十都要留在自家守岁的,因而今日虽然来了不少族人,但在祭祀之后,也都各自回家了。晚膳是自家人守在一处用的。
晚膳自是十分丰盛,一家四口一桌,下头四个姨娘一桌,各院的下人们也都赏了菜。
用过晚膳,便是守岁了。要叫黛玉说,林家一家子的身子都算不得极好,倒是早睡早睡是正紧,不过一年到头就守这么一次,也就图个高兴了。
临近子时,黛玉便吩咐小厮们将大炮仗都搬到院子里,贾敏远远的站在廊下,对黛玉道:“玉儿快过来,仔细吓着你。”
林佑人小鬼大,道:“姐姐不怕,佑哥儿都不怕的。”
贾敏又点了小儿子额头一下道:“不过下晌放了几个小的,倒将你能耐了,这大炮仗和你放的那起小的不同,吓着了可不许哭。”
为了安全,点炮仗都不是用的火折子,而是点燃的长香。那头小厮道:“注意了,点了啊点了啊。”一面将手远远伸出,用燃香去够引线。
那小厮点燃引线就飞快的跑开了。引线很易燃,在夜里发出火|药燃烧的滋滋声,并蹦出火星。林佑捂着耳朵够着脖子,生怕看不见。
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巨响,炮仗炸上了天,院子里烟尘滚滚,一股子硫磺味,林佑也吓得往贾敏怀里一缩。林如海瞧见这副景象,嘴角微微上扬。
黛玉倒是一副不受惊吓的样子,林如海夫妻都些微诧异,女儿这胆子也太大了些。“玉儿,你当真不怕么?”
黛玉回头瞧了一眼母亲,道:“怪有意思的,不是说炮仗都是吓年兽的么?我又不是年兽,年兽才怕。”
黛玉又从小厮手上接过点燃的长香,自己点了一个大炮仗。引线燃尽,炮仗炸开,除了一声巨响,便是浓烟滚滚,有些呛人。
这味道不怎么好闻,但是黛玉却有些熟悉。若是前世,别说自己放炮仗了,就是看别人放炮仗,自己还躲得远远的捂着耳朵。穿越到后世那几年,黛玉所学良多,虽是没上过真正的战场,但是演习都是荷枪实弹的,也做足了随时上战场的准备。
那时候的黛玉开枪打靶自是常事,也给榴弹炮上过樘,和战友配合着开过炮。后世的武器科技迅猛发展,就是榴弹炮污染也没此刻的炮仗大,但是空气中的火|药味却让黛玉觉得熟悉和感动。感谢有那几年,自己才学了这一身本事,回来就救了幼弟。
穿回来后,黛玉已经不爱哭了,但是此刻却不觉流下泪来。“大节庆的,玉儿怎么哭了?可是吓着了?这样大的炮仗,胆小一点儿的小厮也不敢放的,玉儿以后别玩那劳什子。”贾敏一边絮絮叨叨的,一边替黛玉擦泪。
黛玉越发感动了,多好啊,受够了前世的风刀霜剑,她爱极了此刻的烟火气息。母亲的唠叨也是可爱的:“玉儿不怕,被烟迷了眼睛罢了。”黛玉道。
贾敏心道黛玉再见识不凡,且有胆量,也不过不足七岁的女孩子,便没信黛玉这话,打趣道:“好的,玉儿不怕。但也别去放那劳什子了。”口中虽然这么说,却满脸的不信。
林如海也来了兴致,接过一支长香道:“我也来放一个,炸得鬼祟小人无处遁形,保佑咱们平平安安。”
又一个大炮仗炸响,下人们见老爷都收起素日严肃,亲自下场点炮仗了,越发放开了玩闹。胆大的小厮都下了场,院子里空旷处的炮仗声此起彼伏,炸得人耳朵直响。
贾敏不耐吵闹,带着一双子女回了屋子,直闹到子时中刻,主仆们才尽皆散了,除了各处上夜的轮流值守外,其他人等尽皆睡了。
一夜无梦,黛玉只觉还没睡够,春山便来叫姑娘起床了。黛玉想说睡不足影响儿童发育,但还是坚持起床了。大年初一有不睡懒觉的习俗,别说自己了,就是佑哥儿也是要早起的。
再说,这年节刚开始,也还有一应事情要安排。
黛玉姐弟两个到上房请完安,已有几房姨娘和阖府的下人过来请安贺喜,黛玉也早命人准备了打赏荷包和各色瓜果分发下去。再而后是管事门回话,因林家人口不多,今日不用走亲访友,要准备的菜色也都安排好了,倒不费事,不到半个时辰,一日的安排就吩咐了下去。
林如海夫妻两个看黛玉管理中馈越发得心应手,且黛玉效率高,也没见她十分忙累,便越发放手让她施为。
过了初一,初二开始便有亲朋戚友相互走访。
前儿黛玉发威扫了一回林沐一家的面子,倒震住了有些心思不大正的族人。只是黛玉厉害的名声也渐渐传了出去。一个黄毛丫头,都还没留头,就开始掌管中馈不说,还那样冷心冷面的扫了林沐一家的颜面。虽说林沐一家作为不那么体面,但是这林大姑娘未免也太厉害了些。
譬如有些族人带着家小来了,男人们去前院吃酒,女人们在后院说话,和黛玉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们,有些看到黛玉就怯生生的,许是家里人交代了不许招惹林大姑娘。
倒是有个叫林玉竹的小姑娘,今年十岁,是个族老的孙女,并不怕黛玉,而是好奇的盯着黛玉看。若是叙起辈分来,玉竹和黛玉倒是同辈姐妹。
玉竹也是前世熟人,当然,二人相处时间不多。前世贾琏带着林如海棺椁回乡安葬的时候,黛玉哭成了泪人。玉竹曾得了祖父林枫指示,曾安慰劝导黛玉。
彼时玉竹已经十六岁,只等来年开春择了好日子便要出阁。黛玉记得玉竹是个极温柔的姑娘,温言软语,虽不能解自己痛失父亲,从此无依无靠之悲,但有玉竹相陪,前世也略解了自己在苏州期间的孤独。
至于玉竹的祖父,也是苏州林氏族老之一,名叫林枫,倒是个讲理的。前世林枫没有如林沐一般眼馋林家家业,想要据为己有,而是据理力争,想要拿回该当属于林氏宗族的祭田等产业,又主张原该属于在室女继承的一分家业可以由贾琏带走,却该给黛玉一份清单。
呵,清单。自打那一次进了京城,自己明知林家有百万家资也只装作不知,在荣国府的最后三年,常被府中丫鬟讽刺一草一纸皆靠府上供应。
自然,林枫的主张除了几个有良心的族老,几乎没人支持。贾家不同意,林家其他人也不同意。自古吃绝户大抵如此,不等新亡人入土为安,便争得头破血流。前世的甄家煊赫一方,林枫等几个族老人单势孤,提出的意见几乎没人在意,但是如今想起来,黛玉依旧心中感激。
但是自那之后,许是相隔千里,许是遗产之争彻底伤了林氏宗族和自己的情分,自那一别,余生再未见过玉竹及家人。今世再见,竟是氛围祥和,黛玉见了玉竹,不禁心下欢喜。
黛玉见状便笑了,问:“玉竹姐姐看什么?我脸上可洗干净了没?”
林玉竹年前因身上不好,林家回来的时候便没随家人过来,这是头一遭来,见黛玉脱口叫出自己的名字,心下吃惊,问:“妹妹怎么知道我叫玉竹?”顿一下又道:“妹妹倒也没生得三头六臂。”
黛玉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越发明媚可爱:“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回乡,未免失礼,早寻了族谱来看。玉竹姐姐虽是头一回相见,但我却见过婶子,玉竹姐姐与婶子同来,又与族谱上说的年龄相仿,我猜便是姐姐了。姐姐既没否认,可见我猜得不错。”
玉竹娘正在和贾敏说话,听了这番话,笑道:“乖乖不得了了,我竟从未见过这样伶俐的小姑娘,生得就这等天上有地上无的模样儿,又一颗七窍玲珑心,当真是嫂子的福气。难怪大姑娘才七岁,嫂子已经放心让她学着理事了。”
贾敏笑道:“不过是我这身子不争气,郎中让静养。我们老爷又忙着衙门诸事,不得不让玉儿小小年纪就操劳罢了。玉儿倒还有几分聪明,只是我做娘的,到底心疼。”
玉竹娘又是一番极尽赞美黛玉的话,其他族中妇人也尽皆附和。
而这头,黛玉已经和玉竹一处说话去了。玉竹此时还十分活泼俏皮,比之前世少了几分温柔娴静,想来前世二人相识的时候,玉竹已经备嫁,将活泼性子收起来了。
因黛玉本就对玉竹一家心怀感激,玉竹又是极好相处的性子,玉竹也喜黛玉聪慧好看,二人十分投契,这一说话,就到了临近开席,二人才散了。
请族人吃完酒,初三开始,便陆续有族人还席,林家人交际应酬,好不繁忙。就是打理姑苏产业,巡视各处庄子铺子都还要抽时间。期间各处庄头、掌柜前来拜年,黛玉也都见了。
初时,庄头们见这样小一个大姑娘问话,都心生诧异,有些轻浮的,难免有几分轻视。直至黛玉问了这几年气候几何,出息几何,皆头头是道,庄头们便不敢大意了。
其中也有几个庄头见家主常年不在苏州,昧下不少。黛玉看了账本,嘴角微微上扬,依旧轻言细语的问:“王庄头管的这个庄子也是上等田,前几年怎么收成竟和郑庄头管的中上等田差不离?”
那王庄头道:“姑娘不知道,头几年,庄子上不是旱就是涝的,收成确实有所影响。郑庄头的庄子虽是中上等的田,但郑庄头管的那庄子附近,壮劳力多,佃户也都年轻力壮,是以将庄稼侍弄得好。
我管的这庄子原本是上等田,只是都是多年的老佃户了,渐渐力衰,这侍弄庄稼上,难免差些。我原想着咱们府上是行善积德的人家,做不出那等佃户老了就撵人的事,便将人都留了下来,难免影响了收成。若是姑娘怪罪,等过了元宵,奴才将佃户们叫来,实在年老体衰的,便叫他们退了田地,另换壮劳力将田赁出去。”
听了这番话,贾敏坐直了身子。她见黛玉能力出众,是已经将许多事都交给了黛玉,但也不是叫下头庄头这样糊弄女儿的。怎么?难道他庄上收成不好,黛玉若是计较,便是不给年老佃户活路了不成?到时候林家落个仗势欺人,刻薄寡情的名声算谁的?
黛玉却抿嘴笑了一下,道:“这倒不必,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既如此,王庄头跟我说说,庄上是哪几年遭了旱灾,哪几年遭了水灾?”
王庄头以为方才那一番话将主母和姑娘都压住了,才根据记忆回忆起前几年的遭灾情况。
黛玉只静静听着,也没打断他,待王庄头说完,黛玉对雪雁使个眼色,却淡淡的道:“别因我年纪小,王庄头就糊弄我。这虽是我头一年回乡,但家乡的风土人情却是早打听过。”
正说着,雪雁已经捧着一本书来了。
黛玉伸手接过,继续道:“这是近几年的苏州志,上头不但记载了苏州一地的山川河流,名胜古迹,风土人情,还有历年的气候状况。怎么我瞧了苏州志上的记载竟和王庄头说的不同?是记苏州志的人错了,还是王庄头记错了?”
不但王庄头冷汗下来了,一屋子同来的庄头、管事也尽皆大是吃惊。众人转而又一想,皆觉自家老爷是探花,自然料事如神。难不成是老爷要将姑娘立起来,所以早就准备了这些要领,今儿然姑娘按准备问起来?但是只瞧姑娘小小年纪,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便是老爷事先准备了苏州志,姑娘这份能耐也骇人听闻了。
更为吃惊的是贾敏,因贾敏深知绝无他人告知黛玉此等注意,如此谋定后动,有备无患,叫王庄头说不出话来,黛玉之出众,可见一斑。
“姑娘,老奴上了年纪,许是记错了,还求姑娘饶了奴才这一回。以后老奴回事,必定将每一年的账本都带上。”且不管那本苏州志是老爷事先预备的,还是姑娘自己的主意,王庄头知道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立马认错求饶。
“方才王庄头说庄上的佃户上了年纪,便该换了,否则影响庄稼收成。那庄上管事上了年纪,总是犯糊涂,也换了人吧。”黛玉道。
那王庄头还要再求,黛玉只淡淡的道:“大年下的,我因不愿见红,才轻轻揭过此事,王庄头当真还要辩么?”只见黛玉也没提高音量,也没动怒,就是小小年纪,就让你觉得气势逼人。
那王庄头总算禁了声,磕头退了出去。
此刻众人才知道这位大姑娘的厉害处,谁也不敢糊弄了。往年贪墨不算多的庄头、管事、掌柜还好,他们虽然也贪墨了些,但是账面是抹平了的。
还有一些贪心太过的,便是账面有异了。
因大节庆的,黛玉实不愿意重罚人,于是又拿了几本账本道:“这是你们往年交上来的账本,也颇有敷衍塞责之处,想是后来补的账,记性又不好,补错了。若是有谁觉得上了年纪,总是记错账,便就请辞了吧。若是今日人多不好意思,过几日私下找我找太太都使得。”
这几句话说得下面一干人等面面相觑,这下众人才想起姑娘在扬州的时候,已经打发了许多人了。只是能放在苏州打理产业的人,原都是家主信得过的,也是因此,有人懈怠,有人生了贪念。
好在林家这些产业的管事人还算有底线,都没有仗势欺人、逼死人命那样的大事发生。于是黛玉只将几个贪心太过、或是面对佃户、伙计太过作威作福的人发落了便是。至于那些贪图得不多的,黛玉皆放过了。
水至清则无鱼,黛玉不会让下头的人一年到头的劳苦,却一个铜板都不让捞;但也不能叫人轻易糊弄。
此次苏州之行,挑了几个过头的杀鸡儆猴,也就够了。自此而后,林家大姑娘厉害的名声,不仅在族人中传开了,也在庄头、掌柜间传开了。
虽说正月里不做针线,黛玉倒也没多清闲,不过抽空清理了一遍苏州的产业,林家又接到了帖子。
江南巡抚姚国安下了帖子请林家吃酒。
江南的官员,或是主动,或是被动的裹挟进了私盐案里,也不知姚巡抚家的这顿酒,是普通宴请还是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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