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压抑克制的低泣若有似无。殿里一丝风也没有,悬垂的纱帘一动不动。水仙殿是个小殿,殿中仅有的四张梨花木椅全都坐了人,背后又站了众多五颜六色的女仙,乌压压地围在红珠四周,神情各异。——红珠已经伏在那里叩了一个时辰的头。地砖上是紫藤纹路,曲曲折折,屋里的白纱帐上也拿金线绣了密密匝匝的藤蔓,这红珠太尚古礼,屋里的装饰庄重得令人生厌。静默的气氛异常难熬。有人偷眼看向主位,见那年少的花神垂目不语,连睫羽都未曾颤抖一下,只得咂咂舌移开目光。红珠发髻散乱,眼睛肿得像桃,额头上一片红肿,哭得梨花带雨,却仍是掩不住一脸令人见之心折的殊色。可是,头都快哭昏了,花神却没有一丝回应,这让她有些慌乱,背后不禁生出一层薄汗。在这个最不缺女仙的地方,可能有人不知道牡丹花仙姓甚名谁,却没有人会不知道水仙的大名。因为红珠是花界中容颜最美的一个。一百余年前,鬼君扶桑打花界经过,只一面便惊为天人,鬼迷心窍,不顾天规将她虏回洞府,后来,又是天界的赤魄神君亲手将她救回,自那以后,此女算是芳名远播。即使她只是个品阶极低的水仙,上头还压着芍药,牡丹,即使她终日在小小的水仙殿中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她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至少,她一请,花神第一时间便亲自来了。气氛僵持着。女仙们看向花神,花神一动不动,众人又看向红珠,红珠叩头,如此反复,没完没了。不知道哪个无知跋扈的小仙,等得烦了,暗中使坏,地上竟悄无声息地冒出两根小小尖尖的冰凌。红珠眼尖,一眼就看清了,忍不住冒了一身冷汗,继而怒火中烧。心里却陡然生出一股狠意,咬紧了牙关,闭了眼睛狠心直叩上去。“啊!”凄厉又惊恐的尖叫,整个水仙殿抖了一抖。寂静终于被打破了。红色的血珠玛瑙似的,滚圆,啪嗒一下碎在血泊里,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女仙们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嘈嘈杂杂。红珠伏在地上,肩膀一抖一抖,不知吃痛还是恐惧。空气里弥漫着血的腥味。花神边上侍立的女官司矩终于从梨花木椅上起身,皱着眉头接近主位,眉宇间有些忧色。那年少的花神却端端坐着,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无声地叹口气,开始专心致志地剥一枚蛇果。剥了皮的蛇果光滑可爱,她白嫩纤细的四根手指捏着剥净的果子,樱桃小口微张,浑不在意地往嘴里放。咔嚓。蛇果汁水饱满,清脆的声音格外突兀。大殿上才见了血,这会儿花神还在吃水果,众人心头有些打颤。觉察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有的怯怯,有的欲言又止,她犹豫了片刻,将果子移开,垂目看着地上的红珠:“起来吧。”红珠精神一震,抬起头来,不经意间与她的眼睛相对,少女的眼睛乌黑发亮,宛如静夜里繁星闪烁的天河,由于黑得过于纯粹,甚至带着少许不谙世事的稚气。她心里蓦地一坠。花神行事乖张恣意,多半是因为年纪小。这样的主上往往心思难测,但也因此,她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花神发色极黑,头上挽了个小小的发髻,又簪了一只垂着灰珍珠的银花冠,其余黑发散在身后,柔顺如上好的锦缎,映得面庞一片莹白。她伸出手去,旁边早有侍女低眉顺目地接过她手中吃了一半的果子,麻利地递上帕子。她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才看向红珠。红珠柔顺地直起身子,以一种虔诚的姿态跪在她面前。花神慢慢抬手,忽然将微凉的小手贴在她血流不止的额头上,红珠只觉得头上一热,一股暖流通遍全身,一颗心狂跳起来。众人纷纷侧目,花神竟为红珠亲自疗伤。司矩眉宇间忧色更重,轻咳一声,向红珠递了个眼色。红珠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中一阵狂喜:“谢殿下。”那年少的花神微一颔首,不再说话。这……就完了?红珠有些急了,顾不得司矩警告的眼色,满心期望地看向座上人,催促道:“殿下……”声音里含了三分颤抖。花神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你方才所说我都听到了。”她抬头环视众人:“本殿不说话,是想叫你知难而退,可是你……”眼睛盯着盘里红艳艳的蛇果,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接着吃,声音轻却稳当当的:“天界有天界的规矩,花界有花界的准则。我一介花神,哪有权利管天界的事?”一旁的司矩闻言,松了口气。红珠身子一抖,面色惨白,却仍不愿死心:“千错万错,都是红珠的错……可是檀郎,檀郎他是自己虔诚修道的呀,求殿下网开一面,放了他吧……”虽然权势滔天的鬼君曾经为她倾倒,却是强迫她臣服。檀郎不一样,他虽然是个凡人,可那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啊。红珠尚古礼,心思也执拗得可怕,只做露水夫妻,对她来说根本不可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一定要为未来打算。檀郎一个凡人,难保不娶妻生子、垂垂老矣,到时候,她怎么办?于是她怀着侥幸的心,装作不经意一点点将天机泄露,帮助少年修仙求道。没想到她那情郎是个有天赋的,晋兴檀堪堪二十五岁,就有小道消息说,二十八宿新命的星君,恰巧就是她的檀郎……她简直欢喜得发狂!可惜,这喜悦只维持了三天。一道密信递到澜星宫,说她的檀郎是旁门左道得以飞升,当日里便从名册里除名,禁闭在地牢中等候发落,她也被软禁起来,严加看守。就像是从云端坠到谷底里,昏昏沉沉好几天,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美梦落空。都知道花神护短,尤怜女仙,她要尽力博一把,万一……万一花神心软了呢?“天宫的人说,晋兴檀与女仙有染。”花神看她一眼,压低声音,“这女仙是谁,你最清楚。先前你的事已是我网开一面。本殿不希望你执着于此,免得牵连自己。”她绝望地望着那张稚气的脸。心里知道花神说得没错——若不是殿下刻意保她,以泄露天机、干涉凡人性命的罪名,就决不是只被关禁闭这么简单,此时此刻,她应当装聋作哑,等待事情平息。可是,殿下权力如此之大,都能视作不见地保下她,再保下一个凡人,也不会那么难吧?再加上,天宫主理此事的赤魄神君,明明就是殿下的密友啊……她记得被赤魄神君救回的那天,少年神君骑在白虎上,看着瑟瑟发抖的她笑道:“我的星澜殿离此处最近,所以凉玉才央我来救你。”高高在上的神君,待她如此温和,他拍拍她的肩,“别那么害怕,我只是卖凉玉那丫头一个人情。”这样相熟的程度,一句话的人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过一个人,不会那样难吧?“听闻……听闻殿下与赤魄神君交好,能不能说说情……”司矩厉声打断:“胡闹!事关天将任免,岂能乱攀私情?”红珠双目通红,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她早就知道,在这天界,只有尊者才能成日都高高兴兴,遇上合了眼缘的凡人,随随便便便捞上来当个小徒,总没见顾及天规。只有她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才是被天规生杀予夺的蝼蚁!花神起身,抖了抖锦织的纱衣宽袖,背后两个侍女将她拖在地上的裙摆挽起,轻柔地抱在怀里。她侧侧回过头:“无事生非,按例禁足三日。”有些人忍不住嗤笑出声。红珠一张好看的脸有些扭曲,抬眼瞪着她翩然离去的背影。****凉玉身旁寸步不离地跟着发髻整齐的司矩。她走在最前,扶了扶头上沉重的星冠,边走边低声抱怨道:“阿矩,这身行头实在很恼人。”司矩表情一丝不苟:“按殿下的品阶,日常着装确该如此。”又紧接着夸道,“殿下今日做得十分妥当,无可挑剔。”凉玉早就知道她的性子,气笑了:“平时怎么不见你硬按着我穿戴成这样,你以为我不晓得,今天不就是专程过来立个威吗?”司矩一丝不苟的面皮有点发红。白驹过隙,她陪伴凉玉竟然已有两百年了。凉玉三百岁上掌管花界,因年纪太小,其母重华夫人亲手将她交给天界掌管典籍的玉郎,并奉上一根轩辕柏制作的打不断的藤条,说凉玉自小在她身边将养,让她惯坏了,必要时候务必代她管教管教。寻常人听闻此言,必定当是客套的话一笑而过,可玉郎一直掌管天界典籍规矩,是个十分刻板的老神仙,真的拿那藤条认真地“管教”了几百年。凉玉初来时,蹬了一双白绒毛的鹿皮小靴,袖口扎着密密匝匝的银锦带,手里抱了一只精致的小弓,见到花界的众花仙便两眼含笑,一口一个糯糯的“姐姐”,左拥右抱,实在不像个花神。玉郎气得胡须乱颤,拎着她的领子从美人堆里提了出来,拖进清章殿里打了一顿,直打到小花神眼泪横流,答应换了衣裳,不轻言、不露笑、不怒自威。女人多的地方从来是非多,凉玉自从入了清章殿,日日早上五更天便起来读书修炼,五百岁升了上仙,才勉强压制住了底下躁动的小仙。事实上,这位小花神十分聪颖,只是好恶过于分明,又很倔强,掌管花界这二百年,在百花交替上从未出过差错,繁文缛节却磨磨蹭蹭不肯遵循,为此挨了不知道多少藤条。打的次数多了,老头也找到了规律:这小丫头极有主见,凡是大事正事,打一顿必然不会再犯,遇到无关小事,尤其是她不认同的事,打了多少次还是屡教不改,倒是很有个性。凉玉年岁见长,修为渐深,玉郎自己要闭关,便把膝下最隐忍敦厚的第五女拎出来接替自己,此女名唤司矩。司矩当然不敢像父亲一样拿着藤条打她,只能牢牢地跟在她身边,平板无波地唠叨上数次。司矩觉得,其实凉玉也不像父亲口中那样不成器。她太小,还是需要人捧在手里疼爱、尽情撒娇的年纪,可是却要做花界不怒自威的神,天天在这堆杂事和规矩中打转。虽然凉玉背后有个“靠山”,据说是同样受凉玉母亲之托看管她的,可这靠山只管带她吃喝,带她闯祸,帮她毁尸灭迹,从来不管她挨板子的事——谁都知道,玉郎与这个“靠山”不对付,两个人恨不得永不见面,凉玉在中间,时常受夹板气。她甚至觉得凉玉有些可怜。凉玉这个主上对她很好,好得毫无架子,让人哭笑不得。她不顾她拒绝坚持叫她“阿矩”,赠她一堆锦绣衣裙,毛绒绒的袄子——自然,都是她喜欢的款式,司矩一样也不敢穿。有一年人间端阳节,她甚至亲手牵了五色天丝,编了一对精巧的五彩绳给她。她照例推辞,小丫头便翻了脸。那是她生气时间最长的一次,足足一个月都对她冷言冷语,让她心里颇有些惆怅。夜里为凉玉点灯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她手指上红红的磨痕,才知道原来为了结那一对五彩绳,她从来不做女红的小殿下,把手指都磨破了。五色天丝是神物,韧如钢丝,人家都是拿天梭对付的,没有人提醒她,她也不知道,竟然用手硬结。她心中叹息,当着她的面儿将那五彩绳结在手上,再也没卸下来。凉玉一看,当即就笑逐颜开了。后来玉郎出关一次,看见她和凉玉亲昵如伙伴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连她一起打了一顿:“逆子!不懂君臣之别!”放在往常,被父亲这样责骂,刻板如她势必要羞愧得哭。可是那个瞬间,她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危险想法:打便打吧,反正我跟殿下是一伙的了。****眼前的花神又开口了:“好了,立威便立威罢。查出来方才那冰凌是谁放的,让她长长记性。”司矩略一思忖,迟疑道:“殿下,那红珠并非没有看到,只恐使了苦肉计,欲得引起殿下同情。”凉玉笑笑,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自作聪明固然可笑,落井下石更让人讨厌。”司矩一揖:“是。”凉玉回身道:“阿矩带人先回去,我一个人四处转转。”司矩会错意,一欲言又止的模样:“殿下马上就要正式继位,还是少往北辰君那里去一些……”不怪司矩唠叨,是凉玉实在跳脱,干出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惊天动地。四百岁时,她于浮生桥上捡了个受着伤的少女,一意孤行将她带回清章殿自己养着。这少女名叫温玉,生得雪肤花貌,只是身子虚弱,记不得从前发生何事,央求在此处安身。凉玉给那美人从自己的清章殿处辟了阁子,遣了侍女,好得不分你我。玉郎着人去拿,均被凉玉挡在门外。为此事挨的板子还没完,在南极仙翁的寿宴上,凉玉又叫肃敏真人的独子季北辰迷了心魄。季北辰清新俊逸,品貌非凡,只可惜父亲肃敏真人不成器,数年来沉浸女色,屡屡犯戒。老子犯错,天罚竟应在儿子身上,他修炼到如今仅是个地仙,长年不得上天,旁人言之同情又尴尬,只称一句“北辰君”。凉玉仅在接引殿遇见这少年,回来便私自弄权,将季北辰的府邸挪到她清章殿旁边,日日纠缠,流言四起也不理会。玉郎走之前,焦心不已,特意对着司矩耳提面命:“看好你家殿下,别让她整天在外丢人!”因此,即使心里知道小儿女的私情控制不住,她还是得不得已日日硬着头皮提醒。凉玉听在耳中,懒得解释,挥挥手道:“知道了,快走罢。”待到人都散尽了,她提了一口气,转身快步过了浮生桥,进了问花阁的门。门口盘腿坐了一个小童,手里摆弄着一只竹蚂蚱,正玩得开心,见有人来,头也不抬道:“殿下,今日无信。”凉玉并没接话,往后一步,躬身见礼:“上神。”小童叹一口气,丢下手里的蚂蚱,拍拍手站了起来:“你这小花神,不似往常有趣!”从前来取信时,还知道带糖给他吃呢。凉玉讪笑:“小神今日叨扰,是有正事相求。”说着脚已经迈了进去,恭敬的神情只维持了半刻,“上神,看在往日那么多糖的面子上,让我先进去吧?”小童咧开嘴笑,露出牙上两个豁口,转身进了阁子,书阁内整一面墙都是乌木制的抽屉,密密麻麻,每一张抽屉上都有上古文字,金漆流光溢彩。零星几面拉开的抽屉,隐约可见里面的纸张,或是卷成筒的竹简。屋里空间狭小,只摆了一张塌,一张黑漆矮几,桌上一只茶壶并两只白瓷杯,还有几个褪了色的小面人。小童一溜烟上了塌,拿起面人在手中把玩:“所问何事?”凉玉微微一揖:“求借问天镜。”小童盯着她的脸庞看,许久,才微微一笑:“想看姻缘?”凉玉一愣,眼睛忽闪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不是。”上古神器问天镜,可溯故去,可探将来。凉玉刚接管花界、尚未觉察出小童的身份时,还曾将这问天镜当做一面漂亮的镜子借回去玩儿过几天。她修为不足,胡乱摆弄它的时候,上面竟然显出了景象。白衣少年立在莲花塔上,座下童子三千,整整齐齐地跪在他脚下,云气翻涌,风吹动他的衣袂,他吹下的广袖袖口上密密匝匝地绣了灿灿的金色凤凰图样,乌发冠起,额上一枚闪烁的菱形仙印。少年眼角上挑,面容唯“华美”二字可形容一二,神色肃穆而倨傲,右手执剑,在空中一划,天上游龙走凤似的飞过流光溢彩的青鸾幻影,重重光影拱卫着他。凉玉抱着镜子好奇地看了半晌,猛地“咦”了一声,这不是她的大靠山凤君吗?可是……那时她的脑子里装满了问号:凤君为人风流颓唐,除了吃喝玩乐便是怀抱美人,日常带着三分慵懒的笑意,他连板起脸都不像个样,竟有如此冷淡威严的时刻?而且,镜子里的凤君,竟然是用右手持剑的?后来,问花阁里的小童才慢悠悠地告诉她,镜中所现,是千年前的幻影。一千年前,凤君在天宫任职,风头正劲,那时大靠山还没倒台呢。她尚在出神的时候,温玉进门来了。凉玉看着她绝美的、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很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灼热:“凉玉,你看到了过去还是未来?”她笑着同她讲:“我看到了凤君的过去。”温玉闻言“哦”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到温玉似乎松了一口气。小童眨眨眼睛,再次游说道:“真的不要看看姻缘吗?”姻缘?姻缘有什么好看的?凉玉这样想着,脑海里闪过一个明晰的人影,不禁微微有些脸红。他不说,她便等一等好了。反正早晚都是他的人。却见小童那漆黑的瞳孔中暗暗有悲悯之意。“小花神,提醒你,一百年只能看一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