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松宫大门虚掩,纤纤十指放在门上,用力一推,门便开了。哗啦啦全是兵甲的亮光,四个侍卫拿剑向来人指去。“何人擅闯雾松宫禁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瑶儿从侍卫背后出来,一改先前的怯懦,声音十分冷厉。少女一袭浅黄的堆枝花衫裙,背上背着箭袋,黑发披在身后,头上没有半分珠饰,却有点点雨露,宛如珍珠一般微微闪光。她身量小巧,唇红齿白,难见的美人坯子,只是黑眸冷得似冰,一片戾气,被她一眼看过的人,都不禁心内惴惴不安。“你们是谁,私闯禁宫,还敢反客为主?”她的声音脆而低,宛如玉盘落珠,冷笑一声,忽然出剑,挑掉了眼前一柄剑,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其余人惊了一跳,面面相觑,踌躇着不敢向前。瑶儿有些犹豫,仍然梗着脖子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少女手中三弦射击弩一发,噗嗤一声入了皮肤,四个人毫无防备地齐齐倒下,瑶儿吓得倒退一步,被她用剑刃挑起下巴:“大胆奴婢,你问我是谁?”瑶儿的嘴唇颤抖,望向地上的尸体中露出的箭羽,是半青半白的,箭羽下雕有腾叶饰,这样独特的□□,她的牙齿打起战来:“多勒……多勒公主……”“你们是何人所派,敢来腌臜我的宫殿,真是好大的胆子。”她的剑又往前一分,瑶儿的脖子已经弯到最大限度,“说,里头还有没有人?”“不要!不要!我说,我说……里面还……”“啊!”她忽然尖叫一声,两眼一翻,直直向下倒去。她怔在原地,瑶儿背后,一身玄色的朗月拔出剑来,在尸体身上抹了抹血迹,一双黑峻峻的眼睛带着笑盯着她,上下打量。“小花神,原来你长这个模样。”她一剑欺近他身:“你到底想怎么样?”朗月用剑尖挡开她的剑:“别激动。”他低头冲她笑笑,挑眉道,“温玉说得果然没错,你身边那一位,竟然就是旧时天界大名鼎鼎的凤桐神君。”话至末尾,语气已然冷了下去,“凉玉,你的如意算盘不要打得太好,有凤桐在你身侧,你与我,还有没有合作的诚意?”她眼底一片嘲讽,“说到诚意,我还从未见过哪一个人像三世子一样,屡次将合作伙伴逼上绝路的。”“你倒怪起我来。”他凑近了她,“怎么,怪我没像凤桐一样舍身护你?”“我自小在凤君身旁长大,我有难,他必来相帮,如此恩情难以报答。你能帮我,凉玉感激不尽,可你若硬让在你和凤君之间择其一……”她笑了笑,“不如你现在就替温玉杀了我吧。”朗月啧啧两声:“你是捏准了我不敢杀你?”凉玉眸中极黑:“三世子的心意,我不敢妄加揣测。”“唉,既然神君大人都甘心任我折辱,也要保你无虞……我怎能不卖他面子?”朗月笑出了两个酒窝,“提醒你一下,往后不要自作聪明。”凉玉咬牙听着:“三世子还有什么吩咐?”“你心里是不是很急啊?”他眸中带笑,“我只是跟阿姊说,先前水晶山茶那一次摔倒,是你做的手脚,小凤出的主意,她便能安排这一出,你说,女人心是不是很可怕?”他一点点抵开她的剑,“他一人之力,怎么受得住我那神鞭?三鞭下去,任他是叱咤风云的神君,也得甘心受凡人鞭笞。地下刑室里面有十余条不同规格的马鞭,还有铁棍,还有剔骨的小刀,你猜,阿姊会怎么折磨小凤?”“三世子可知道一个道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凉玉怒极,抽剑斜挑,力道无比之大,可削筋断骨,触到他的片刻,他轻轻一弹,金光迸出,剑刃立即偏颇,整把剑脱了她的手,飞出去斜打在墙上。她被这力道冲得向后倒去,跌坐在地上。朗月伸手将她拉起来,叹道,“这样漂亮的裙子,沾了血怎么行。”他看着她的脸,“我对你生气得很,可朗月不打美人,你那份,就让他帮忙受了吧。”她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几乎可以从中窥见他的全貌,再光滑明亮的曜石也不过如此。朗月嘴唇开合,一动一动,“你的道理太多了,我只知道一个——没有法力的人,切勿以卵击石。”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怔愣的模样,那无辜的神情凭空生出几分娇憨,凭谁见了都要心软。却脸色一变,一手勾住他的脖颈,一手拿硬物猛地抵在他喉间,压低声音道,“劳世子再听一句大道理:小心阴沟里翻船。”她力道极大,近乎压上全身的力气,像一头蛮横的小兽一般,他近乎是立即发力将她推开,那利器仍是划破了他的脖颈。要是再晚片刻,恐怕他的脖子已经被生生割断。他冷冷逼视她,她手上的东西落在地上,染了他的血,啪的一声轻响——正是他下午碎掉的玉佩的碎片。他抚着自己的脖颈,血染了他手指,他眯起眼睛,“你倒会就地取材。”她气喘吁吁地微笑,那笑容竟然宛若修罗,嗜血而妩媚。朗月面上的阴鸷渐渐淡去,再次笑起来:“啧,女人真可怕。”他闪开半步,“请吧。”凉玉几乎是一股风似的擦过他跑了进去。刑室在雾松宫西廊深处,下有密道,不见天日。她顺着密道飞掠而下,一脚踹开门,满室的猩红的颜色猛然间刺痛她的眼。“大胆!谁私自闯入——”话音未落,早被长剑贯穿,绣鞋将她踩在脚下,她反身一挑,又将另一个人掼倒,以剑勾着衣服,伸脚一扭,便听得见骨骼破碎的声音。如此一路,谁敢挡她,她便斩谁于剑下。走到深处,白色绣鞋已然浸在血中,黏黏腻腻,湿湿稠稠。“你……你是何人?”一个宫女手上还握着马鞭,站定在刑架旁,有些胆寒地向后退了半步。凉玉面色莹白,嘴唇红润,唯眼眸漆黑,瞳心泛出一点红色,像极了某种发狂的兽类,她提剑一步步朝她走来,小嘴一开一合:“你猜。”那宫婢步步后退,面孔扭曲了形状,“莫不是多勒公主……”她笑了起来,站定,伸手夺过那宫婢手里的马鞭,扬鞭子抽在她身上,力道之大,直接将她掼倒在地,她发出凄厉的惨叫,直刺得人耳膜发痛。“谁给你们的胆子,嗯?”她并无表情,似乎对那叫声充耳不闻,又是一鞭落下,眼里的赤红愈加深重。忽然有一只带血的手阻住她的手腕,她微微偏过头去,“凉玉,行了。”她始终不敢看他,此刻终于抬眼,凤桐身上鞭痕密布,密密麻麻殷红一片,他脸上毫无血色,眼底漆黑,如寒潭沉星,却是深重的惊痛,倒映出她幽幽的人影,“不能再杀了。”她几乎是立即回身,颤抖着手挑断他身上的绳子,伸手接住他倒下来的身子,脸上晃晃地显出一个虚弱的笑,“凤君不要管,我回头多做几个纸人。”“你看着我,看着我的脸。”他勉力站稳了,颤抖地伸手抚摸她的脊背,像是要捋顺猫儿炸起的毛,语气中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我看你要入魔。”她仍是瞪大眼睛喃喃:“怎么会?”脸上盘桓着若有若无的黑气。他心痛如斯,强撑着提着气,伸手捏紧她的肩膀,语气发狠,“你听不听本君的话?”她抬眼看他,有点恍惚委屈,仿若一个懵懂的孩童,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白白受了斥责。恍惚之间,他心绪已乱成一片。从什么时候开始,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九曲仙池旁,他尚是少年,坐在岸边,有个粉琢玉砌的小儿奔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喜滋滋赞道:“这个姐姐真硬气。”他冷笑一声,满脸的不高兴,抱着剑欲走,她见称赞无用,陡然间开了窍,一把拉住他的衣摆,“这个哥哥真秀气!”他这才回过头,低眉看了她一眼,这女娃扎着两个包子髻,两只眼睛黑峻峻的,宛如两丸乌葡萄,倒映出他的身影。重华夫人过来,唬了一跳,扒下凉玉的小手,将她抱在怀里哄了哄,才笑道:“这孩子不懂事,凤君担待。”小麻烦自顾自吸吮手指,眼睛还巴巴地望着他,一脸的无辜。他皱了皱眉:眼前这个,就是重华夫人千辛万苦诞下的孩儿?他和重华夫人坐在池边叙话。“凤君往后如何打算?”“有一日算一日吧。”他微微一哂。忽然觉得腿边一片温热,低头一看,凉玉不知何时蜷在他脚边,靠着他的腿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已经蔫萎的野花。他心里想,早上看重华夫人抱她抱得格外吃力,不知这家伙到底有多重,这样一想,不知怎的便孩子气地想试一试,手便伸了出去,一手揪住她衣领,一手托着身子,从腿边挪到了怀里。其实并不很沉,像只猫儿一样,一拎便起来了。睡着的小人儿热得像个小火炉,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就吓得他僵住了,许久,见她毫无转醒的意思,仍睡得大咧咧,毫无警惕心。呼咻呼咻,一起一伏,拱成一团,像只小动物。他伸出手指,在她绵软的脸颊上戳了一下,戳出个小小的窝来。他向来对这种软绵绵的东西没什么抵抗力。重华夫人低眉笑了笑:“这孩子碰了星盘,按照谶言,再过一百余年,就要搬到花界去住了。我的身子断然撑不到那时候,还要麻烦凤君加以照看。”他低头看了一眼,凉玉紧闭眼睛,睫毛卷翘。可是,一个没有母亲护着的姑娘,仅凭一个处处掣肘的他,在花界的日子……他与重华夫人对视,“……我乃戴罪之身,仅为散仙。”重华夫人温和地笑道:“玉郎是凉玉的老师,凤君才是凉玉的亲人。我在,我护着你,往后,她亦能护你。”她垂眸望着凉玉的睡颜,“凤君别不信,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个孩子……她能护得了你。”重华夫人从未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