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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1 / 1)

夏明之开车到泷华墓园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凌晨两点了,守园人的小屋子里还亮着灯,看见这个点还有人进来,惊讶地探出了头。

阮卿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他头也不抬地对夏明之说,“你不要跟进来。”

“阮阮……”夏明之不放心。

“你不要跟过来!”阮卿却突然像被触及了逆鳞一样抬高了嗓音。

他和夏明之都同时一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阮卿声音软了下去,他疲惫地看着夏明之,“我只是,只是心情不太好。”

夏明之却探身过来抱住他。

“你随时可以跟我发脾气,”夏明之抱了抱阮卿,阮卿这么瘦,在他怀里不易察觉地发着抖,“你不想我跟进去,我就不跟。但你告诉我,多久你会出来?”

阮卿把头靠在他肩上,放松了几秒。

“我只是去看一看她,最后一次看她了。”阮卿低声道,“很快我就会出来的。”

他的手轻轻推了一下,离开了夏明之的怀抱。

而他拉开车门的时候,夏明之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回过头,以为夏明之还要和他说什么,夏明之却深深地看了他几眼,松开了手。

一直到阮卿走进墓园里,他清瘦的背影被夜色吞噬了,再也看不见了,夏明之才倒在座椅上。

这墓园在郊外,从窗子里能看见今天的夜空,漆黑一片,一颗星星也没有。

夏明之打开车窗,点燃了一根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焦苦的味道充满了口腔。

他刚刚拉住阮卿,其实是想问——

你恨阮家,那你恨我吗?

直到今天,他才彻底地知道,四年前阮卿到底都遭遇了什么。

他又想起了阮卿打给他的那通电话。

电话里阮卿的声音这么虚弱,却还带着一点微弱的欣喜,跟他说,“明之哥哥,我是阮阮。”

他在叫他,在向他求救。

他刚刚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抛弃了,被否认了存在的意义,他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依赖都寄托在这一通电话上。

明明已经被囚禁得神智混乱,身上带着伤,第一句话却是又乖又软地喊他“明之哥哥。”

夏明之像是承受不住这份回忆的重量,他一向挺拔笔直的背脊终于弯了下来,肩膀垮下来,伏在方向盘上,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哀嚎。

他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手背,从温热变得冰凉。

他到底都对阮卿做了什么?

他连一分种都没有留给阮卿。

他给阮卿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再见,阮卿。”

再见。

夏明之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盘,用力到自己的手指都发麻。车子里回荡着他压抑在喉咙里的,痛苦到极致,也绝望到极致的嘶吼。

阮卿当年才十九岁啊,这么小又这么乖,只会躲在他怀里,满是信赖地看着他。

而他居然就这么把阮卿丢下了。

阮卿那时候,得有多害怕?

所有人都不要他了。

他明明有父母,有爱人,可那个时候,他却孤身一人,面对着鲜血淋漓的残酷现实,面对阮家的责打与质问。

谁都没来帮他。

夏明之能感觉到他刚刚没有熄灭的烟头,现在就摁在他的皮肤上,有种尖锐的烧灼的痛苦。

可他却像没感觉到,他近乎自虐地想着,这一点疼,有阮卿当年遭受的万分之一吗?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渴望过时光能够倒流,回到四年以前,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来得及挽回自己的愚蠢,轻狂,自负。

让他把阮卿牢牢地护在怀里,不许任何人欺负他。

他会把自己的所有都献给阮卿,他的爱情与终身,都归阮卿所有,只求换取阮卿的一个垂怜的吻。

可是来不及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他亲手参与了一场谋杀,他跟阮家,还有阮三小姐一起,谋杀了当年那个天真柔软的阮卿。

夏明之趴在方向盘上,双眼猩红地看着墓园门口,看着阮卿消失的地方。

刚刚有一刹那,他很怕,很怕阮卿就这么离开了。

也许阮卿是骗他的,他根本不是去看阮三小姐,他只是要离开他了。

可他别无选择,最终还是松开了阮卿的手。

他从来没有这样动摇过,怀疑阮卿是否真的还爱着他?

他简直无法想象,在经历了这么绝望的四年以后,阮卿真的是因为还爱他,才回来他身边的吗?

他根本配不上阮卿的爱。

他是个骗子,恶徒,他窃取了阮卿最好的年华与爱情,又把它们粉碎了,丢弃在路旁。

阮卿一路走到了墓园深处。

夜晚的墓园虽然亮着暖黄色的灯,却总显得阴森可怖。

可是阮卿平静地走在过道上,他已经见过太多可怖的东西了。曾经他连恐怖片都不敢看,但如今他却觉得,与人间比起来,地狱兴许还要干净一点。

他找到了阮三小姐的墓,在很里面,被树丛环绕着。

是洁白的大理石墓碑,上面雕着花丛,碑上嵌着阮三小姐的照片,是她二十岁时候的模样,还有点青涩,皮肤白皙,一头及腰长发微微打着卷儿,对着镜头露出甜美的笑容。

阮卿看着她,她已经走了四年了,在她还在的时候,他没有叫过她一声母亲,而她走后,他也一直固执地喊她阮三小姐。

好像这样就能否认两人的血缘关系。

今天的风是有些冷的,阮卿一个人站在这里,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回了阮家。你居然还留了一张亲子鉴定,所以现在,他们知道我是你的亲生孩子了。”

“但你的另一个秘密,我帮你保守住了。”

阮艾敏这样复杂矛盾的人,怎么会只有一个秘密?

四年前,她留给他的隐秘故事,是双重的。

阮卿自始至终,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都没有透露那个最深的,真正伤害到阮三小姐的秘密。

他看着墓碑,眼泪突然决堤一样滚落下来。

“我也在想我为什么帮你保守秘密呢?你根本不是一个好人,你自私,怨毒,你从来没有爱过我!”阮卿像是爆发一样指责道,他恶狠狠地盯着墓碑上阮三小姐微笑的脸。

就是这个人,这个永远对他露出微笑的人,四年前来到他的房间,平静又冷漠地告诉他。

这十年里,她一直在绝望里徘徊,觉得如果当年彻底杀掉他就好了。

“你这样的罪证,为什么要活着呢?”阮三小姐的眼神冷得像冬日的雪,“而我还要日复一日的,扮演着母亲的温柔角色。我想对你好一点,可我又真的厌恶你。”

“可血缘又真是奇怪,我明明这么恨你,却又想抱抱你。”

她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血缘。

而非爱。

阮卿跌坐在地上,他哭得快喘不上气来,他怎么可能真的不难过?

他保持了一个晚上的镇定,与阮老爷子谈判,揭开四年的伤口,仿佛变成了战场上无坚不摧的战士,没有任何利刃能伤害他。

可他怎么会,真的不难过?

他难过得快疯了,难以呼吸,像一个溺水的人即将被淹没在水下。

这四年里,一次又一次,他总是梦见阮三小姐,梦里她总是穿着长裙坐在窗边,像个与世无争的温柔的大小姐。

而他走过去,轻轻拉着她的手,问她,“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啊?”

他只有梦里才会喊她妈妈,问出来的却是,你为什么要生下我?

或者再干脆一点,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抹除他好了。

她永远都这么狡诈。

四年前她来到阮卿的房间,把亲子鉴定和事情的真相全部交给了阮卿,她要自杀了,要寻求解脱,却不肯平静地离开,非要把二十年的恩怨都留给自己的后代,让他去抉择。

而阮卿选择了闭口不言。

“如果我真的说出来了,你会再疯一次吧,”阮卿哧笑了一声,“你这么厌恶我这个污点,觉得我是你人生里的罪证,如果我公开了这一切……”

“你得多难过啊。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夫,还间接害死了他。”

阮卿捂住了眼睛。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居然还会怕她难过。

他刚刚说谎了。他根本不是阮艾敏和宇泽的孩子,他是阮三小姐与自己钢琴老师的孩子。

当年阮三小姐迫于压力,与自己的恋人分手,却不知道自己腹中有了孩子。

等到查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孩子是她和宇泽的,纷纷说着恭喜。

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

她的腹部一天一天地鼓起来,里面有了一个小小的婴儿,一个结合了她与所爱之人血脉的孩子。可她却要带着这个孩子,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却对她很好很好的男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坦白,也许是知道宇泽真的是个好人,她不想这样欺瞒他。

所以她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把真相三言两语地说开了,说如果宇泽要悔婚她毫无怨言。

但她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的未婚夫正在来见她的路上,带着玫瑰花。在看到这条短信的刹那,他打错了方向盘,和一辆车追尾后又撞翻了护栏。

而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焦急地等待着回复。

她不知道那束要送给她的玫瑰花,已经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凋谢了。

“你真可悲啊,”阮卿轻声呢喃,“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没得到。”

她做不到压抑自己的感情,却又无法反抗自己的父亲。

扔掉了自己的孩子,觉得他是自己背叛的罪证,却又在九年后把他又领了回来。

而她明明已经做了这么多坏事了,却又不能坏的彻底,还被道德的枷锁拷问着。

“太可悲了。”阮卿嘲讽她。

但片刻后,他从自己的衣服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很小,上面是两个不同年龄的男人,但却一样俊秀,甚至长得有点像。

这上面一个是阮卿,另一个,则是阮三小姐曾经爱过的,那个钢琴老师——那个名叫贺闻的beta。

“你估计会难以置信吧,我在国外居然遇见了自己的父亲,”阮卿的手指拿着照片转动了几下,“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父亲叫贺闻。他……他遇见我的时候,我因为胃疼坐在公园里,他给了我一杯热可可。”

“那杯可可很甜,他陪我聊了一会儿天,说我长得很像他一位故人。”

当阮卿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的时候,其实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这个人的容貌二十年来都没怎么变,除了添了几条皱纹,还是这么的俊秀迷人,笑起来尤其好看。以至于阮卿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是个很温和也很体贴的人,陪胃疼的阮卿坐了一会儿,怕他还需要救助。

而聊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忍不住告诉阮卿,其实他会注意到阮卿,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像他年轻时的爱人。

“但她是个女生,而且我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她了,”贺闻的表情微微有点低落,“她应该有了自己的家庭了吧。”

贺闻又看了阮卿几眼,他大概真的难以按捺自己的心情,说道,“也许这有点冒犯,但你会不会,真的认识她?我不是想打扰她,我就是,我就是……”

贺闻说不出来他就是什么,只是递过来一张他随身带着的,老旧的照片,照片上是他和阮三小姐的合影。

他殷切地看着阮卿,带着一点希冀,也许面前这个孩子,真的与他爱过的女孩有点联系。

而阮卿心里尘埃落定,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他父亲。

“不认识,”阮卿听见自己说道。

他看见贺闻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下去。

“不过她是个怎样的人,可以问问吗?”阮卿忍不住问道。

贺闻有点失望,他听见阮卿的问题,想了想,“她是个有点害羞,但是非常温柔善良的女孩子,在豪门里养大,却一点没有小姐脾气。很乖巧,弹琴其实很烂。”

“我到今年之前都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总觉得也许有一天,会不会和她在某个地方相遇,”贺闻叹了口气,却又带着点释然,“不过这次我终于遇见了想要交往的对象了。”

“祝贺你。”阮卿低声道。

他很想笑出来,却又笑不出来,面前这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等了阮三小姐二十年。

可他明明就是这人的亲生儿子,却什么也不能说。

因为在他父亲心里,阮三小姐始终是那个可爱的,善良的大小姐,她永远温柔,永远不会做坏事。

他的父亲马上也许要结婚了,会有一个新的,幸福的家庭。

一个不需要他的家庭。

“希望你一切幸福。”阮卿又说了一次。

贺闻开朗地笑了起来,揉了一把阮卿的头发,“谢你吉言啦~肚子舒服点没,小年轻不要仗着年轻就不当心身体啊。”

贺闻的手很温暖。

阮卿闭上了眼睛。

他怕他再不闭上眼睛,就会哭出来。

“我后来有的时候也会想,如果我在他身边长大,我有这样一个父亲,他会不会爱我?”阮卿自言自语道。

“会的吧?”他问着永远不会回答他的阮三小姐,“他是个好人,还等了你二十年,你应该很开心吧?”

没有人能回答他了。

阮卿发了一会儿呆,又掏出一个打火机,将照片点燃了。

却只燃烧了一半,有贺闻的那一半,然后他就在空中剧烈地抖了几下,把火熄灭了。

“你应该不想看到我了,就让你再看他一眼吧。”

阮卿看着照片上笑靥如花的阮三小姐,吐字清晰地说道,“这也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了。”

“我们两清了。”

“这次是我不要你了。”

他自己选择了丢弃过去的一切。

天突然下起雨来,起初还是细密的雨点,但转眼间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迅疾而猛烈。

阮卿在雨里被浇得透湿,浑身都发冷,他知道他应该走了,他和阮三小姐已经两清了。

他们应该再不相见了。

可他却无论如何迈不开脚步。

过了好一会儿,在细密的雨声里,能听见一个极尽委屈与难过的声音,在问——

“……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所有人遗弃。

夏明之打着伞闯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阮卿呆呆地站在雨里。

雨这么大,阮卿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眼睛通红,看见他来,神色惶惶且无助。

“阮阮!”夏明之赶紧把他抱进怀里,阮卿身上很冷,冷得像块寒玉。

他低头看清楚了阮卿的神情,这还是阮卿回国后,他第一次看见阮卿脸上有这么委屈仓皇的表情。

像一个受尽了委屈与欺负的孩子,却又没有人可以诉说,也没有人可以依靠。

只能无措地立在原地,连哭都不敢大声。

夏明之心疼得心都绞在一起。

而阮卿呆呆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来?”

“下雨了,我怕你淋雨,阮阮我们先回家好不好?”夏明之低声哄他。

阮卿看着夏明之焦急的脸。

这个人四年前连一通电话的时间都不愿意给他,如今却露出这么心疼的表情,好像他对他有多重要。

阮卿心里突然委屈起来。

他已经有点混乱了,一整晚的高压让他的大脑一片混乱,现在的行为更接近于本能。

夏明之把伞塞进他手里,然后打横把他抱起来快速往外走。

他靠在夏明之怀里,外头是夏日迅猛的雨,而他被人护在怀里,仿佛世界上只有这个人可以依靠。

可他却这么委屈。

他低声地,带着哭音问夏明之,“为什么你也不要我?”

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放弃我,但为什么连你都要离开我?

阮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雨伞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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