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开始渡江的时候,扬州城内就已经乱作一团,漕运总督直辖的河道官兵多年来欺负百姓和漕工在行,但与敌军对阵实非所长。上次郑成功发起镇江、瓜州之战时,前任漕运总督也把那些较有战斗力的部队派去助战了,结果就是被明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漕运总督既然指望不上河道官兵,就只好寄希望于梁化凤的两江部队,可梁化凤身为堂堂大帅,连画像都送去过běijg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鸽派,和扬州知府一起苦苦劝说林起龙不要武力抵抗,还是赶紧和邓名谈判为好。
但梁化凤的劝说起到了反作用,之前林起龙不顾梁化凤的反对,坚持武力抵抗,现在要是不打上一仗就妥协觉得太下不来台。而且梁化凤和扬州知府的一些说辞也刺,要求他们不要在这个危机时刻逃离扬州。
本来有些盐商在听到明军渡江的风声后动了逃去淮安的念头,但现在漕运总督发话,扬州城内的这些盐商除了少量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外,都不太敢立刻走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拿的都是江南的盐引,只能在江南销售货物,对运河的依赖相当重,若是触怒了漕运总督,那以后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切身利益相关,再加上漕运总督温暖人心的话语,不少盐商再次拿出钱财报效朝廷,在短短的两天里,林起龙就收到了三百万两银子的报效——对不少盐商来说,这差不多是他们口袋中所有的富裕资金,只剩下用来购买食盐的必要储蓄了——如果不能击败邓名,让运河、乃至长江恢复畅通,就是有盐也无法销出去。
除了银子外,盐商还向漕运总督推荐了一些好汉,董笑野就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个。
大运河需要大量的漕工,元明以来一直有几十万之多,相比元末明初漕运的长时间断绝,南明时期漕运的动荡期相当短,漕工体系并没有收到严重的破坏。相比农民,漕工处于社会的更底层,没有田产,没有机会收教育,亲族中没有出现缙绅的可能,也没有任何有社会地位的族长。因为没有亲族缙绅,漕工完全没有可能抵御来自官府和豪强的压迫,如果有机会漕工就会逃离运河,设法成为一个官府统治下的农民,那样他的生死就不完全cāo纵在黑社会手中,后代也有了成为缙绅的可能。
对于完全没有自卫能力的漕工,官府对他们不闻不问,把相关的司法权下放给运河周围的豪强,也就是漕头手中,只要漕头能够保证漕运畅通,官府对他们如何对待漕工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漕头各有领地,垄断各自势力范围内的经营,从过往客商手中收取工钱,然后再分配给漕工。为了保卫和争夺领地,为了镇压漕工的不满和反抗,为了抓捕逃跑的漕工或是绑架新丁填补空缺,漕头手中一般也都有一支武力。
董笑野十几年前也是一个漕工,清军南下后,利用运河动荡,他和一群兄弟和其他的竞争者厮杀,打下了大片的领地,现在在高邮湖盘有他大片的地盘。这些领地让董笑野很快就变成了富翁,在他的原计划里,他会干一辈子漕头,积攒钱财然后在远离运河的地方购置田地,把子孙培养成读书人,只要后代出一两个举人,他的家族就有了缙绅庇护。
江南的持续动荡,对董笑野的生意来说也是很大的打击,运河交通断绝让他的生意一落千丈,长江贸易萎缩对董笑野来说有很大的影响,过路的客商稀少不说,盐商出手也不像以往那样大方,而是在费用上斤斤计较。无论是这些盐商,还是过往的有漕运总督背景的客商,都是董笑野招惹不起的,近一年来生意萧条,但是手下的上万漕工还是要养活,董笑野有坐吃山空之感。
或许长江沿岸的缙绅对邓名非常欢迎,甚至还感谢明军限制了清廷的关卡,降低了税赋提高了他们的利润,但董笑野这些漕头都把邓名恨之入骨,整天盼望他赶快被清廷消灭。如果明军隔绝南北的话,对董笑野这种漕头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因为对立的南北朝会导致运河航运停止,董笑野玩命半辈子打下的地盘,转眼间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虽然痛恨明军,但董笑野原本还是不会生出和明军对抗的念头,前几天听说明军开始渡江后,董笑野所做的也只有抱头痛哭,觉得明军隔绝南北的噩梦正在变成现实。
就在这时,盐商把董笑野引见给漕运总督衙门的属官,和董笑野一起的,还有其他一些漕头,和董笑野一样,这些漕头都有几十个得力手下。
漕运总督的属官告诉这些漕头,如果他们组建义勇,配合官兵与明军作战,那胜利后就会得到奖赏,漕运总督衙门会继续允许他们保有现在的地盘,如果他们不肯出力,那么就别想继续在运河上称王称霸了。
刚听到这话的时候,大部分漕头还是唯唯诺诺,不敢应承。见他们这副样子,那个官员冷笑一声,对董笑野他们说道:“你们莫想首鼠两端,邓贼已经在他的檄文里说了,等他控制了运河,就要遣散漕工,还要没收你们的家产,补偿给每个漕工一百两银子。”
听官员解释了一遍邓名的檄文后,董笑野的心变得越来越凉,对方居然把漕工的待遇当成此次出兵的理由之一,还明言要截断运河航运——在官员和盐商的解释下,邓名的檄文就是要切断运河、解散漕工,彻底砸了漕头们的饭碗。
“和邓贼拼了!”董笑野忍不住大喝一声,他的领地是他提着脑袋拼命,从其他豪强手中夺下来的,谁也别想一句话就从他手里抢走。
其他的漕头也都有同感,听到董笑野这声大叫后,也纷纷出演附和。
“好,壮士!”官员称赞了一声,挥手让兵丁们搬出来一些箱子打开,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锭:“这是五十万两银子,先给你们拿去用,等打退了邓贼,总督大人还重重有赏。”
揣着给他的四万两银子回到家中后,董笑野让兄弟们去搜罗身强力壮的漕工,最后找到五百来人。董笑野又倾其所有,自己掏出了一万两银子,凑成五万两,把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往大钱都没有见过几个的漕工面前一摊,董笑野大喝道:“谁跟着老子去杀贼,这一百两银子就是给谁的,等杀退了贼人后,你们就拿着这银子去买两亩地,过好ri子去吧。到时候老子摆酒给弟兄们送行,绝不留难!至于去别处的路引,总督大人也答应了,一定给弟兄们准备妥当。”
……作为曾经和邓名大闹昆明的十七骑之一,姜楠的资历在明军中算是相当的老,理所当然地拥有常备军上尉军衔。渡江之后,邓名带着主力从南方逼近扬州,而姜楠部属于右翼的偏师,会在主力威胁扬州的时候沿运河北上,向高邮湖方向前进,确保主力的侧翼安全。与姜楠距离不远的背后,还有武保平的兵马,后者比姜楠的资历还要老一些,是万县之战邓名身边的卫士之一。
沿着运河前进的时候,姜楠就像找一些漕工来给明军拉纤,以节省明军的体力,邓名还拨给他一些银子,以便用来支付报酬。但漕工都逃得无影无踪,让姜楠找不到大量可以利用的人力。
清廷的河道官兵一触即溃,见到明军后不是逃走就是抱头投降,渡江以来遇到的最猛烈抵抗居然是一些漕工带来的。对此姜楠十分不解,战前会议上有熟悉江北的浙江军官做过讲解,说这些漕工一向是墙头草,自古以来就是为统治运河的强权服务,而不会介入到争霸战争中去——就类似曲阜的衍圣公、圣裔孔府,明朝时对崇祯忠心耿耿,李自成进京立刻上劝进表,满清入关后马上剃头。
击溃了两批漕工的抵抗后,姜楠抓到了一批俘虏,面对这些明显是老百姓的战俘,姜楠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按照邓名那条战俘政策对待他们。最后姜楠就下令把这些俘虏组织起来,给明军的船只拉纤。
“上尉,前方有敌兵挡住去路。”
一个眼尖的卫兵指着前方,大声对姜楠报告道。
“唔。”姜楠看着那些前方黑压压的人头,陷入了沉思。
前方的运河上拦着一些木排、竹筏,它们被人用铁链拴起来,想阻止明军继续在运河上行驶,障碍物的两旁还有一些人拿着棍棒守卫着铁链的固定点。
“又是漕工吗?清兵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会让他们这样拼命?”江南观察了一下那些敌军的军容,看上去两岸各有百来个漕工在守卫防线,他们没有盔甲,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jg良武器。
姜楠这支分队有五百人,其中二百人拥有盔甲,其他人也有钢刀,甚至还有一个弓箭。没有必要为这些敌人耽误太多的时间,姜楠命令船只继续前进,驶进拦河工事,然后把大批的甲兵放上西岸,去驱逐那些岸边的敌人。
但明军士兵靠近自己后,守卫的漕工突然一声大喊,纷纷逃离岗位,向不远处的一片民居逃去。
“不用追击。”姜楠对攻击这些漕工毫无兴趣,传令士兵解开铁链便是,然后去驱逐另外一边的敌人。
正在明军解铁链的时候,突然西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梆子响,接着姜楠就看到大批的漕工从不远处的民房后冲出,呐喊着向岸边的明军冲过来。
这批漕工有上千人之多,指挥他们的漕头爬上屋顶,观察着战局。两边的运河民居为漕工提供了很好的隐蔽,集结在这里的战斗漕工超过两千,分属于好五个漕头,平均部署在两岸。
上千人从房屋后涌出,呐喊着冲向岸边的气势非常惊人,根据漕头们的经验,这种突然袭击更能沉重地打击敌人的士气,很多时候即便本方人少,依靠着突如其来的冲锋就能吓得敌人落荒而逃,从而一举奠定胜局。
“原来还有埋伏,刚才他们是想把我们引到房屋后面去伏击吗?”大批敌人突然冲出来的气势也吓了姜楠一跳,他看着源源不断从房屋后杀出来的漕工,也不知道敌军到底有多少人,立刻命令船上的弓箭手向右侧集结,准备掩护地面上的士兵和纤夫们。
一部分漕工拿着扁担,还有一部分拿着木制的长矛,吼叫着向岸边发起猛冲,一百多名明军甲兵并没有落荒而逃,或是想漕头们想像的那样跳入水中游向自己的船只,而是在军官的指挥下,肩并肩结成紧密的战斗队形,做好了迎接冲锋的准备。
在西岸的梆子响起没有多久后,东岸的民房后也响起了急促如雨的梆子声,大批的漕工也争先恐后地从房子后杀出来,向运河这边狂奔而来。
“原来这边也有。”姜楠又吃了一惊,他立刻转身看向另外一侧,观察敌人的数目和阵型:“为什么他们不把全部的人都集中在一边,而要分在两岸?”
西岸发起冲锋的漕工一个个都感到热血,这种大规模群殴有不少人也曾见识过,冲在前头的还有不少都是漕头的打手,更是江湖经验丰富。身边每一个同伴都在大声呐喊,都在奋力向前冲去,身处队形中的每一个都感到和周围的同伴溶成了一个整体,上千人化作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好像可以一直冲到天边。
可冲了一会儿后,队伍却停止了下来,被挤在后面的漕工一腔热情无处发泄,只能推搡着前面的同伴,发出更大的喊杀声。人挤着人,前后左右都满满的动弹不得,被困在人群中的漕工只能继续大声喊杀,或是用力把手中的石头向天空上投出去,越过同伴的头顶指望砸到河边的敌人。
无论如何用力的推搡,队伍始终无法再向前前进一步,队伍后排的漕工虽然没有参加战斗,但用力的推挤中,也耗费了不少的气力。他们的喊声渐渐的低沉了下来,脸上也开始露出了疲态。这时,后排的漕工感到手臂上传来方向的巨大推力,整个队伍似乎正开始倒退,前面的人正在倒退回来。
大批的漕工拥挤成团,互相咒骂着推挤,前方的想倒退,后面的想前进……郑尧君是姜楠坐船上的一个shè手,他一开始奉命向西安的敌军shè击,岸上的明军甲兵聚成了一个圆圈,保持只有三、四十人对敌的长度——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俘虏来的纤夫,明军的圆阵还可以更小一些,双层的明军防线后是抱头蹲地的纤夫。
敌军在岸边形成一个弧阵,郑尧君可以看到一群漕工直接冲到岸边,攻打明军圆阵的最边缘。几个冲在最前的强壮漕工被先后刺倒在地,抱着扁担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跟在他们背后的敌人见状停下了脚步,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向明军的甲兵发出大声的吆喝。
前排的明军和后排交换了位置,当退下来的明军士兵得到喘一口气的休息时间时,换到前面的明军听着背后开始敲响的鼓声,缓缓地挺起长枪向前踏上两步。
停在安全距离向明军吆喝的漕工见状立刻尝试后退,和背后的同伴推搡叫嚷起来。
明军又缓缓走上前两步,郑尧君看到不少漕工用力地把手中的扁担和棍子向明军掷过来,在他们的铁甲上发出叮咚之声,然后就掉头挤到同伴群中。
这时郑尧君接到命令,从船的左侧转到右侧,在岸的这一边,大批漕工毫无阻碍地冲到岸边,向河面上的明军投掷石块。
虽然没有看到弓箭,船边的明军仍竖起盾牌,一丝不苟地保护着船只。
石头如冰雹一般地飞过来,举盾的明军藏在掩护后,把手中的盾牌竖得笔直。
郑尧君走到一个盾牌手背后,从空隙间瞄准了岸上的一个大汉……shè击,然后退后给弓弦上弦,再次走到盾牌后。
看到一个人正在点燃手中的火把,即使是这种简陋的火攻装备,在漕工中也是非常罕见的,因此这个敌人也很显眼。郑尧君马上瞄准了这个敌人,不过在他shè击前,另外一支明军的羽箭已经击中了他——若是对方是正规军,那这个敌人不会受到多大关注,因为普通的火把威胁很低,就算能命中船只也未必能引火,就算能引火会被一脚踩灭,正常情况下明军shè手肯定会优先攻击对方的军官、火铳兵、弓箭手、投油手、甚至是投枪兵,但在今天的交战中,这个漕工才挤到岸边就被好几个明军shè手盯上了。
西岸的明军已经向前挺进了十几步,进攻者扔下了遍地的扁担和棍棒,四散逃回他们的进攻出发地。
而东岸的漕工也开始逃跑,运河岸边横七竖八倒着几十具尸体,但发现敌军开始撤退后,姜楠立刻下令停止shè击:“弓箭很贵的。”
解除了障碍物后,明军的船只继续前进,前方的惨败让后面漕头惊恐不已,明军没有遇到继续从隐蔽处冲出来决战的敌人,但偶尔会有石头从不远的民房后飞出。
有些纤夫被石头砸得头破血流,这些石块对顶盔贯甲的明军倒是没有什么威胁,不过有一个明军被狠狠地掷中头盔,砸得头破血流。
受伤的明军马上抽出武器,和两个同伴向那间茅屋冲过去,但披甲的明军士兵冲到时,他们只看到一个人影飞也似地从屋后逃走了。
但明军士兵踢开房门冲进屋后,只看到跪在地上的漕工一家,这个漕工把老婆、孩子掩护在背后,跪在地上朝明军痛哭流涕,他只是一个贫苦的漕工,好几代都在运河旁被漕头压榨。所有的财产就是这一件祖传的茅棚,因为靠运河近还能向过往的客商做点小买卖,得以讨老婆、安顿家人。
据这个漕工声称,刚才向明军投掷石头的是附近一个漕头的打手,他根本不敢拒绝那个凶恶的家伙的要求。
鲜血从额头上的伤口淌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怒不可遏的明军士兵一脚踹倒了漕工,因为无处发泄,他临走前砸了茅棚里的两个瓦罐。
又前进了里许,类似的情况又发生了几次,那些纤夫俘虏也就罢了,看到几个手下被砸得鼻青脸肿,姜楠也感到怒火中烧。
“这些漕工当真不识好歹,竟然对抗官兵。”如果姜楠手中有大量的士兵,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但他手中只有五百士兵,而且还奉命向北扫荡清廷的河道官兵,显然无法报复这些讨厌的漕头。
运河两岸有不少这种靠近河面的房屋,兵力有限的姜楠肯定无法一一控制,而且他也不愿意让手下逐个检查这些房屋,万一对方又在某个地区埋伏了大批打手的话,那就会给搜索小分队造成严重威胁。
运河两岸上是给明军拉纤的俘虏,为了防备他们逃跑或是被突然冲出的敌军驱散,更外侧也一定要部署少量的甲兵掩护,因此明军好像必须要忍受这种sāo扰。
“现在只是石块而已,要是有清军的河道兵,在这些房屋里藏了火铳和羽箭,那又该如何是好?”事先邓名交代过,一定不要sāo扰运河两岸的百姓,不过现在这些漕工的行为和邓名猜测的不同,表现出了对明军的敌意,姜楠认为似乎不应该继续把他们看成无害的百姓了。
看到前方又有一片距离运河河面不远的民居,姜楠望了望那些在岸上的掩护部队,觉得自己的首要义务是保证同袍的安全。
“点火,”姜楠决心已定,给出了新的命令:“把所有距离运河不足五十步的房子都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