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名对银行很重视,但他既不懂现代金融,还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具有很大的危险性,无论是发行纸币还是贷款都风险很大。所以邓名把银行管得很死,不久前还直接下令给熊兰的银行,规定他们必须定期派人到接受四川银行(央行)的商业银行去查账,每笔贷款都必须有抵押物,而且放贷的金额不得超过抵押物的七成——至于给军人的那些优惠贷款,同样需要抵押物,不过这个抵押就是官府的担保。
因此熊兰感到自己束手缚脚的,权利不大但是责任很大,无论是印刷纸币、物价起落还是发放贷款给商业银行并监督他们的工作,熊兰都是第一责任人,那句“曹操的粮官”也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听到邓名的保证后,熊兰喜不自禁地连忙道谢,出任行长以来,熊兰也算是川西集团的中央高官,人脉积蓄了不少,对理财也有了不少经验。如果能够外放去做一任知府,熊兰觉得自己的资历就更完美了。这种职务目前都掌握在夔东军头的子侄手里,而熊兰毫无出身,拿到一个知府就表明他正式进入邓名的原从集团,起码说明他在邓名心目的地位和当初的东川卫队成员差不太多了。再说现在川西的知府权利很大——从表面上看,邓名把税收、司法都从知府衙门剥离出去了,似乎导致知府衙门权利萎缩,但实际上则不然。与那些权不下乡的传统官府相比,川西的知府衙门直接管到每一个亭,传统土豪、缙绅的权利空间尽数被川西的官府并吞,现在刘晋戈、袁象能够直接动员的财力、物力都是传统官员难以想象的。
在邓名和熊兰闲聊的时候,蒙正发和朱之瑜也来到了城楼上,邓名一面继续观望着城内的动静,一面请两位士人到他身边闲聊。琢磨了一下,邓名又让卫士去把其他成都的官员也都请上来,刚才他在城楼上讲话,众人就在下面等待,后来见邓名没有传令,他们也就没有擅自上来。
看着城内的人群,蒙正发和朱之瑜苦苦回忆他们以往的见闻、的看过的书籍,除了彻底没有见识、抱负的土寇,他们实在想不起类似的先例来。各地都有土寇,到别的村子周围绑票勒索,拿到赎金土寇们倒是会公然分赃,绑票屡屡得手后往往还会聚集在一起大吃一顿。但只要稍微上点档次,有点追求的盗贼就不会停留在这个阶段了。
可能也就是小说《水浒》里梁山伯的山大王们干得出这种事来,不过那也是一群山贼,虽然打着替天行道但是还吃人肉哪;现在窃据北京的建州强盗集团,都知道要给自己竖起一个天命、替崇祯报仇的牌子来;哪怕是更早先的东北巨寇努尔哈赤,抢劫辽东的市集前都会扯个“七大恨”出来,表示他不是去抢劫而是去讨还公道的。
因此看着满面春分的邓名,朱之瑜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位名震天下的青年统帅同同乡下的土寇联系起来。行礼过后,朱之瑜仍是犹豫不决,他有心劝诫一番,但首次见面就说不好听的话有些唐突,而且朱之瑜也拿捏不好这个言语的轻重程度。
正在朱之瑜脑筋急转,想着该如何暗示邓名这种行为和他尊贵的身份,赫赫的声名不符时,蒙正发已经抢先开口了:“国公与民同乐,与士卒同甘共苦,学生钦佩不已。”
“蒙先生过奖了。”邓名觉得自己的办法不错,就是不知道这落入士大夫眼中后会给对方什么样的观感,刚才他察言观色,见朱之瑜脸上表情变换,心里顿时也紧张起来——最初邓名并不知道朱之瑜为何许人也,但后来得知朱先生号舜水后,邓名顿时生出一片敬仰之情:他并不知道陈佐才,穿越前甚至连文安之也不晓得,但朱舜水的鼎鼎大名还是如雷贯耳。
因此邓名也颇希望能给这些明末大儒留下些好印象,朱之瑜越是不说话,邓名的心就提得越高,但蒙正发此言一出,顿时让他暗暗长出了一口大气,轻松地微笑起来。蒙正发的名气此时也尚可,但邓名同样不知道,以前任堂好像说过此人的坏话,但既然他是朱之瑜的朋友,邓名觉得他的看法应该和朱之瑜差不多。
“今天这些布置,都是为了让众人知道我军确实在缅甸取胜,而且也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分享到王师获胜的好处。”邓名当然不好意思说他采用这个办法是因为这样比较省钱,而且还能有轰动效应,就为他迹近土寇的行为(当然他自己不知道)涂脂抹粉:“正如蒙先生所说,这就是为了鼓舞士气,团结人心,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两位先生不吝赐教。”
朱之瑜暗暗观察到现在,觉得邓名的态度似乎相当诚恳,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也颇有讨教的热切之色,听到邓名语气真挚地寻求建议时,他清了清喉咙,就打算委婉地说上两句,最起码也要让邓名懂得,这么裸不丝毫掩饰自己强盗行为的做法是极不可取的,会成为千秋万世的笑柄。
“国公大才,深知为了驱逐鞑虏,必须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蒙正发再次抢在朱之瑜之前,大声表达了他的看法:“手段更是返璞归真,大巧不工……”
熊兰听到这里忍不住打量了蒙正发一眼,心里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是个劲敌?”蒙正发只是一个书生,没有三次献万县、理财等诸多功绩,能让熊兰冒出这样荒谬的念头,虽然只是一瞬也很了不起了。
任堂等几个军方的官员都没有被招去城门口,邓名觉得没有必要全部的文武官员都挤在自己身边,而他们几个也没有在第一时间赶来凑热闹,而是呆在城内,若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发生,他们也能立刻召集驻防成都的常备军。
一直等到刘晋戈从热闹的春熙路返回知府衙门后,任堂、穆谭才得以把卸下责任,赶去城门口见邓名,他们二人也有好久没有看到邓名了。
这两个人登上城楼的时候,看到刘曜、杨有才等一大群人都围在邓名身边,但和邓名言谈甚欢的却是那个蒙正发——刘晋戈、周开荒公开支持巩焴,但任堂、穆谭都对蒙正发和朱之瑜更有好感,对烧神主牌的巩焴更是心有成见,看到邓名和蒙正发如此谈得来,任堂也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见到任堂后,邓名也笑着打了个招呼。
“国公说什么呢?说得这么高兴?”任堂微笑着走上前去,他估计多半是和文教有关,因为刘曜和杨有才脸上都看得出满是迷惑,显然听不太懂二人的话题,而熊兰和周开荒也是眉毛微皱,大概一样完全插不上嘴。
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士人,任堂觉得算是来了志同道合的人了,他虽然是军人但却不是大老粗,既然邓名和蒙正发正在谈论风雅的话题,那他绝对可以掺和一下——虽然任堂向邓名打过小报告,但他和蒙正发之间的矛盾终究还是士人之间的矛盾,他们说到底也是同一阵营的。
“很有意思的话题……”邓名微笑着答道。
这是任堂突然注意到朱之瑜正侧头看着城楼,好像在很认真地观察成都的城防工事,人也躲得离邓名和蒙正发远远的,这让任堂顿时心生疑惑:“初次见面,朱先生怎么不和提督攀谈,却去看什么城楼?这城楼什么时候看不可以?”
这时邓名已经转回头去,笑吟吟地问蒙正发道:“刚才蒙先生说,《金瓶梅》是谁写的来着?”
“必定是王世贞无疑。”虽然是二月,但蒙正发和朱之瑜手里都有一把文士的折扇,现在蒙正发右手持着扇,向左掌轻轻拍击了一下:“我敢断言,兰陵笑笑生必是王世贞的化名。”
“啥?”任堂惊叫一声。
“国公观敌料阵,一望就能把对方的主帅猜个不离十吧?”蒙正发一边轻摆折扇,一边从容说道:“对我们来说,这读书也是一样,一看遣词造句,情景描绘,这到底是谁的化名也就昭然若揭了……”
蒙正发博引旁征,不时地把其中的段落拿出来,和王世贞的其他作品中的比喻、描述相比较:“国公请看,这些是不是似极?”
“果然似极,蒙先生果然博学多闻。”邓名现在对蒙正发是发自内心地佩服出来,王化贞的文章那是信手拈来,回忆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国公过奖,王公乃先贤名儒,他的文章学生小时候那是反复背诵的。”蒙正发不但博学,而且还很谦虚,邓名对他的印象是越来越好了。
这些论证让邓名听得是津津有味,只可惜刘曜、周开荒、熊兰他们都是武人,完全听不懂邓名和蒙正发他们在讨论什么,而刚才朱之瑜也告了声罪,说是自打来了成都后还没有好好看过城楼,说完就急匆匆地往城楼那边去了。
现在任堂来了,邓名觉得很好,可以让讨论变得更加热烈而不至于让蒙正发一个人演独角戏——在这个问题上,邓名虽然能听懂,但完全没有讨论的资格。
邓名回头想询问任堂的意见,但却扑了个空,失去了任中校的身影,他左顾右盼了一圈,才在远处发现了目标:“嘿,任兄弟,你怎么也去看城楼了?你又不是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