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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装(1 / 1)

方伊池被吓得平白无故一颠儿,差点跌坐在床上,继而与阿清对视片刻,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你要死啊!”方伊池伸手拍阿清的膝盖,“这哪里是闹,是给人家六爷添堵呢!”

阿清也跟着笑得直不起腰:“哎呀,我这不是帮你想辙吗?”

“忒损!”

“损是损了一点。”阿清拍着胸口顺气,不服气地反驳,“但你说,这是不是最好的法子?就算你不能生,也堵不住旁人的嘴,到时候外头吵得乱七八糟,六爷能耐再大,又能怎样?”

阿清说完,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福至心灵,猛地站起来:“你不会真的能生吧?”

嫁进大户人家的能生的男人没一个有好下场,阿清知道,方伊池也知道。

方伊池没想瞒着阿清,羞涩地点头:“能的。”

阿清一时无话,揪着衣袖愣愣地盯着他瞧,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只能叹息。

“你……不要告诉旁人。”方伊池原本就没有隐瞒的打算,此刻也不是很紧张,随口道,“我和六爷也是才晓得的。”

言下之意,两个人已经有了肌肤之实。

“你准备怎么办?”阿清沉默片刻,由着他胡闹,自个儿板着脸走到窗边把窗户掩实,心里不大痛快,“你说说看,你这是什么命!”

“原先有个吸血虫一样的妹妹要照顾,好人家的小子硬是穿旗袍在饭店里当服务生。后来好不容易遇上六爷,我盼着你能过几天安生日子,结果又是个能生的!”

“我可不想下次再听见你的消息,是说你死在贺家了。”阿清说完,觉得不吉利,连呸了好几声,可又实在是气恼,噔噔噔走过去揪他的手腕子,“方伊池,要不咱不嫁了。”

“贺六爷再好,也没你的命重要。”

说得贺家好似吃人的地方,下一秒就要将他吞了去。

方伊池明白阿清是为自己好,不禁动容。他先是被妹妹背叛,后又被六爷“欺骗”,如今已经对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抱任何期望,而阿清的一番话,又将他拉了回来。

方伊池将手覆盖在阿清的手背上,笑吟吟地抬起头:“阿清,我已经嫁给六爷了。”

“不是还没过门吗?”阿清焦急地反握住他的手,“你知不知道,昨天我还听客人说,又有男妻死在深宅大院里了,吓得我当晚就做了噩梦,总是担心你。”

方伊池张了张嘴,他这些时日一直跟着贺六爷,这些个闲言碎语自然是没入耳,但光凭想象也能想到男妻死去时的惨状,不禁打了个寒战。

可他和六爷已然领了证,印花税的钱都花了,如今就算阿清说破了嘴皮子,他也没了回头路。

再者,方伊池怕归怕,却不觉得贺作舟会害他。

方伊池对贺六爷莫名地信任,哪怕贺作舟披着“良民”的皮骗过他,他也如此坚信着。

就凭六爷在知道他能生以前就把婚讯登报了,就凭六爷直接带着他去领证,方伊池也不能把那些龌龊的想法强加在贺作舟身上。

他呢喃:“六爷不是那样的人。”

阿清见他不听劝,急出一头的汗:“六爷名声再好,那也是贺家的人,贺家是什么样的门楣你难道不知道?”

“……那贺老爷子是个人物,可再是个人物,他们家的家事我们都不清楚!”阿清一屁股坐回梳妆镜前的椅子上,恨恨道,“说是只娶过两房老婆,还是死一个娶一个。可纳小、找男妻根本不算娶老婆,连宴席都不必摆。大户人家里多的是这样的,外头的名声好听得不得了,实际上骨子里坏得很!”

阿清说得头头是道,好像自己亲眼见着了似的,不过方伊池在听过万福的解释后,也大致对贺家的家事有了了解,所以难得没有反驳。

阿清自顾自地对着镜子梳妆,方伊池则静静地坐在床边。日头渐足,明媚的光透过单薄的纸窗照进来,映亮了桌子上的梳妆匣,他先服了软,凑到阿清身边拍他的肩膀。

“别烦我。”阿清回头瞪方伊池一眼。

方伊池明白阿清这是服了软的意思,连忙再接再厉道:“阿清,你等会儿有事吗?我想和你出去吃饭。”

“你家六爷呢?”阿清阴阳怪气地反问。

“去城门楼子那儿办事了。”

“你确定?”阿清还是恨他不听劝,“你得跟着去,万一六爷是去见什么人呢?”

“真的不是。”方伊池扯着阿清的衣袖往屋外走,路上遇见探头探脑的饭店经理,停下脚步,软着嗓音询问,“我借阿清一下午,没事吧?”

经理堆着满脸的笑搓手:“您都放话了,那肯定没事儿!”

方伊池道了声谢,继续拉着阿清往外走,边走边问:“我们上哪家店去吃?”

话音刚落,经理忽然追上来:“方伊池……方先生……贺太太!”

“嗯?”方伊池终于停下了脚步。

“贺太太,您瞧您走这么急,怕是忘了什么事儿吧?”

方伊池以为经理不愿放阿清走,微皱了眉:“什么事?”

“贺太太可真是贵人多忘事。”经理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硬塞到他怀里,“虽说咱们饭店的营生您是不做了,可我不能坏了规矩。”

“……工资!您数数,只多不少。”

方伊池掂了掂信封的分量,诧异地挑眉:“经理,不对吧?按照我的工钱算,可没有这么不老少。”

“您可甭拿我打镲。”经理赔着笑解释,“您在我们饭店工作的时候,那可是头一号人物,能没有点奖金吗?”

“还有奖金?”方伊池似笑非笑地瞥了经理一眼,又去瞧阿清。

阿清给他使了个眼色。

“行,我就不跟您客气了。”方伊池心下了然,爽快地将钱收下,“只是我这儿还有急事,就不同您聊了。”

“哪里的话?您忙!”

方伊池挽着阿清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店,上了车,两人才靠在一起笑。

阿清捏着他怀里的信封直摇头:“你是不知道,前些天,他也给了我一个大红包,说是奖金。”

“当了这么些年服务生,还是头一回拿到奖金。”方伊池打开信封数了数,“嗬,真不少!”

“能少吗?”阿清笑完了,不屑地轻哼,“经理啊,是怕得罪六爷。”

“我晓得。”方伊池心里跟明镜似的,“我眼不拙,看得出来他是在给谁面子。”

“错了,是六爷给他面子。”阿清拿手指戳他的鼻尖,“得了,甭说这些,正巧我前些天也拿了奖金,咱们去吃点好的。”

开车的万福适时插话:“小爷,前头有家小馆子味道不错,我送你们去?”

“行。”方伊池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在四九城待的时间不短,可论起吃喝,远比不上这些个成天跟着六爷走动的下人。

于是说话间,万福就将他们二人送到了街口。

阿清开门跳下车,拢着肩头的坎肩啧啧称奇:“我说是哪儿呢,原来是六国饭店。”

“……六爷家的人口气真不小,说人六国饭店是小馆子。”

万福乐呵呵地跟着下车,引着方伊池往饭店里走。

六国饭店是英国人建的,五层楼高,不是方伊池曾经工作过的平安饭店能比的,这是真真正正的大饭店,能进来的都不是寻常人。

换了旁人,乍一来六国饭店准犯怵,可他俩是当过服务生的人,就算心里犯怵,也不会表现在面儿上,跟着万福一齐进了饭店。

六爷在饭店常年包了座,不需要预订,直接上去就成。

万福让他们在门前稍候,自个儿跑去前台找人去了。

阿清拉着方伊池坐在沙发边儿上,他们身旁过往的客人好些是洋人,操着怪异的口音,说着只有自个儿才能听懂的话,穿衣打扮也新颖得很。

“你说,洋人喜不喜欢旗袍?”阿清伏在他耳边嘀咕,“以前在平安饭店怎么没见过洋人?”

“人家上我们那儿干吗?”方伊池端起茶几上的茶碗慢慢喝,“他们又不懂旗袍。”

“不过他们的裙子也挺好看。”

“是吗?”

“可不是?人家身上穿着呢!”

他俩聊着聊着,注意力全放在洋人的穿衣打扮上,没注意到门前挤进来一个鬼鬼祟祟的老头。

那老头穿得虽破旧,倒也整齐,瞧着算是体面人,只是面相里藏着点贼眉鼠眼的味儿。他溜进六国饭店的门,趁着门前的服务生和旁人说话的当口,一路小跑到前堂,往方伊池和阿清的方向望,等看清他们,眼前登时一亮。

阿清还在跟方伊池讲话:“说真的,等有空了,我就去裁缝铺子里扫听扫听,看哪儿能做洋人的裙子。”

“你还真喜欢这样式的?”

“图个新鲜。”阿清摆摆手,把手塞进方伊池的手焐子里,“要是好看,我帮你也带一条。”

“我要那种裙子做什么?”

“穿给六爷看呗。”

“甭胡咧咧了。”方伊池臊得耳根子发红,抬手作势要打阿清,胳膊刚抬起来,手腕子冷不丁被人给捏住了。

他怔怔回头,撞见一张谄媚的脸。

“哎哟,贺太太,幸会幸会。”

方伊池吓了一跳,心道这是打哪儿来的人,刚想询问,身边的阿清猛然起身,一巴掌拍开那几根手指,脸上轻松的神情全没了,只剩提防:“爹,您怎么上这儿了?”

“小挨刀的,你吃香的喝辣的,就忘了老子?”来人狰狞了面孔,揣着手嫌弃地打量阿清的穿着,“我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这么大,现在你能赚钱了,就敢忘了老子?”

阿清冷着脸答:“爹,养你的事儿我没二话,可钱是我辛苦赚来的,娘还生着病,我不能给你,让你接着去赌!”

“甭在我面前滋屁,都上六国饭店来吃饭了,一定是发了财。快把钱拿出来,别在这儿闹,否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您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今儿就算死这儿,也不会把钱给您!”阿清冷笑着拉住方伊池,转身就要往前台走。

谁知他爹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嘴里念叨着什么“我这不孝的儿,一分钱也不给我”,双手还拼命地捞茶几上的瓷器,疯了般往地上砸:“反正你是在饭店上班的服务生,比我要脸,今天的事只要传出去,看你以后还怎么挣钱!”

“……你!”无赖到这种地步,阿清一时没了法子,咬着毫无血色的唇,死死地盯着亲爹的脸,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方伊池忍不住将阿清挡在了身后,瞧着逐渐向他们靠近的客人,硬着头皮凑过去:“您胆子可真大。”

“怎么着啊,贺太太要给我赏钱?”

“我可给不起。”方伊池头一回在外面抬出六爷的名号压人,结结巴巴地威胁,“我的钱都是贺六爷的,您要是想从六爷的兜里讨赏钱,我就给您。”

“……就是不知道这钱您拿着烫不烫手。”

他说得气势不足,奈何六爷的名声实在是吓人,阿清的爹愣是被唬住,原本的叫喊声全歇了,呆呆地望着方伊池的脸。

方伊池暗中松了口气。他头回放狠话,没底气,也不熟练,还莫名有种羞愧感,好似给六爷丢了脸。

其实方伊池的话起了作用,只是他低估了阿清他爹的无赖程度。

眼看要钱不成,阿清的爹竟然又伸手去扯方伊池的衣摆,他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方伊池!”阿清霎时急红了眼,撩起裙摆,抬腿想往他身边跑。

谁承想,步子没迈几步,打斜里飞出一只茶碗,哐当一声砸在地面上。

方伊池像只炸毛的猫,随着四处飞溅的碎瓷片蹦跶了两步,再扭头一瞧,贺六爷正黑着脸从楼梯上往下走,那个茶碗显然是六爷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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