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见时候已经不早,担心萝蕤堂的老姑奶奶们会不会休息了。
陶骧却说:“她们是日日打牌至深夜,没有凌晨一两点钟绝不肯去休息的。”
静漪想想也是。萝蕤堂内常在宵禁后通宵达旦打牌听戏,大约是陶家宅门内唯一的处所。连陶老夫人那里也不曾如此。老太太们多半因为孤寂,所以从上到下的都有些纵容她们。
到了萝蕤堂,果然进门就看到明灯高悬。
陶因润的住处在萝蕤堂后院的安斯阁。走过去要经过半个花园。等走到了,只见花木掩映下的安斯阁门外清清静静的,并没有想象当中的乱哄,静漪便知道陶因润想必没有大碍。果然让守在外头的宋妈进去一通报,他们还等在外头,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笑声。
静漪看了眼陶骧,陶骧嘴角一牵妲。
静漪听着那笑声,判断陶因泽和苏秀芬等人恐怕都在内呢。
等进去一看,陶因润这里倒也没有很多人。只有陶因泽姐妹在,另外还有陶夫人。
看他们来了,坐在床上的陶因润便笑道:“还是小猫和静漪懂事。那些家伙,算上老八,都是白疼他们了。”
“老八一个同学今天生日会,她还没有回来呢。”陶夫人解释道,“三姑又叫老七小名儿……他都多大了,媳妇都娶了。您还这么着。”
“你不说我倒还没觉得。如今我也都忘了老七原先的小名儿是什么了,后来小猫小猫的叫着,顺口的很。”陶因润笑的厉害,仿佛是逮住了个能让她高兴的事儿,“娶了媳妇儿了,不还是个小毛头么?怎么了,还不让叫小名儿了?”
“姑奶奶您就随意吧。”陶骧微笑。
静漪闻到酒气。仔细一看,果然陶因润手边就有一个酒碗,她的丫头更守着一个酒坛在旁边随时伺候着。陶因泽等人也都围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下酒的小菜――这竟是凑在一处趁机喝酒呢!
“来,小猫和静漪也坐下来。今儿我一英勇,居然还就让你母亲破例多给我一坛子好酒――不过侄媳妇,我倒要挑理了。这酒好歹也是我们老爷子留下来的,我姓陶呢,不是该有我一份儿,怎么就不让我们敞开了喝?”陶因润喝一口酒,说。
静漪坐在末席,看陶因润身上穿着薄薄的绸衫,也不管陶骧是个男晚辈,他来了,她照旧是那样的。豪放也是豪放到了极点的。
陶夫人笑道:“三姑,您也不是不知道,祖父不是立了规矩了么,防的就是陶家后人纵情声色、玩物丧志,才让管家媳妇把着酒窖钥匙的。再说,三姑您也没少喝酒。咱们家里逢年过节,酒可从来不亏着各位。”
她笑着说,陶因润哼了一声,说:“我不过说两句,你就这么多等着。骧哥儿,给我倒酒。你娘太不像话了,管家媳妇就这么抠门儿。”
陶骧拿了酒坛子过去,边倒酒边问:“那姑奶奶,您说管家媳妇该怎么着?我母亲不过是不让您多喝酒。”
“管家媳妇啊,”陶因润笑的眯眯眼,拿着酒碗的手,指向静漪道,“最好是这样的。会和稀泥,人好欺负,还瞅着就是个能把家里的余钱花个底儿掉的。”
陶骧跟着看了静漪一眼,见静漪微笑不恼,说:“姑奶奶又要管闲事了。”
“你这个小鬼,又跟你那个老妖精奶奶似的,惯会拐着弯儿的说我们是外姓人。滚一边儿去。”陶因润佯装生气。
“我可没拐弯说。”陶骧在陶因润床前一坐,说。
陶因润撇了下嘴,看着静漪道:“你可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真替你发愁,怎么摊上这么个主儿。分明无赖。”
“三姑,瞧您说的。小猫怎么无赖了?”陶夫人不乐意了。
“得,你儿子千好万好,没不好的地儿……不过小猫,姑奶奶还是要恭喜你的。”陶因润正色道。
屋子里一静。
陶因泽水烟袋咕噜咕噜响着,咳了一咳。
陶骧淡淡地说:“姑奶奶也这么着?还没颁布晋升令呢,算不得。”
“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么。”陶因润笑着,“你别闹别扭。别人盼都盼不来的。能替你父亲多多分忧,不好么?”
陶骧转身拿了一只碗,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说:“姑奶奶,虽说酒能驱寒,也别多喝。不然明儿早起头疼。”
“要你这个小鬼提醒。”陶因润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是笑笑的。
静漪眼望着陶因润,只看她在朦胧的灯光下,虽是喝了酒有些醉意,然而那种快意和爽朗,真是遮也遮不住。
陶老夫人时常叹一句:这些姑奶奶们啊!
此时看来,她也唯有这句方能表达看到她们时的感受。
静漪手边的酒碗里也被倒满了。
陶因清见静漪只是坐着,便拍着桌子叫她喝酒,说:“来看三姑奶奶,总要表示一下的。做陶家的媳妇,不会喝点酒,怎么行?”
静漪本想着陶夫人会替她说两句情,不想胡氏只是望着她笑。笑微微的样子里,竟有些看好戏的意思。
静漪见婆婆都是如此,陶骧又是不会帮腔的,看了那碗酒一会儿,拿起来凑到唇边。
是很浓烈的酒香。她闻到过,但是上回没有敢喝。她今天倒真有点儿想喝酒的冲动……她小口的啜着,喝下去的酒若流火舔着喉咙,一路暖着。一会儿,这碗酒就喝光了。
她把酒碗放下,连陶骧都在看她。
她笑笑,说:“挺好喝的。”
离她最近的陶夫人忍不住拿帕子给她擦了嘴角,笑着摇头。
“看着傻乎乎的,还挺会喝酒。这可不是好喝么,这酒没有百年也有八十年,可是上两辈子留下来的东西了。”陶因泽让人给她再斟一碗。
静漪也喝了。
她有点奇怪,今天晚上的酒,只觉得香,并不会让她马上犯晕。
陶夫人还惦着麒麟儿,说睡前还要去看看那边,就先走了。
静漪还送她出去,陶夫人嘱咐她别喝多了。说等会儿出门记得披上衣服,喝了酒发汗,回头再着凉了。静漪陪着她走了一段路,陶夫人问她:“老七和你说了么?你得陪他去一趟南京。老爷最近身体不太好,长途奔波恐怕劳累,更不好。”
静漪答应着。
陶夫人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听说你把奶奶给的东西送人了?”
“弄错了的,母亲。两样东西太像,秋薇又不识字。”静漪解释道。
“我就说,这里面必定有点缘故。倒也不是小气,这点儿事情都约束你。就是听着不太像话,少不得要问问你。既是这样也就罢了。”陶夫人说。
“我明日跟奶奶分辨。”静漪说。
陶夫人点点头,让她回去。
静漪回到安斯阁去,就坐着,他们聊天,她喝酒。也不知说了多久,陶骧过来,要带她走。
她挨个儿地跟姑奶奶们道别。
陶因润特地送他们出来,给静漪整理着衣服,说:“回去好好睡一觉。”
静漪说:“姑奶奶倒嘱咐我了。”
她看着陶因润。在高悬的电灯下看陶因润,妆容一褪,比平时显得苍老,可是眼神却较之平日慈祥的多。她忍不住张开手臂,抱住了陶因润,说:“你去睡啦……别老是这样喝酒,不好……”
“小猫,快把你老婆弄走。她酒品不好,这是要撒酒疯。”陶因润忙叫陶骧。似乎要被静漪这样拖累着要黏腻起来的样子,让她很不舒服。只是陶骧将静漪拉开,她还看着静漪。
陶骧看三姑奶奶烟状的目光里,掺杂进去一点雾气似的。再看看静漪,倒是微笑着,并不太在意自己刚刚举动给姑奶奶带来的困扰。
陶骧拉着静漪的手走。走出好远去,还看着三姑奶奶站在那里。他挥了挥手,陶因润也挥挥手。
“三姐,进来吧?”陶因清出来叫她。
陶因润不动。
陶因清看她,说:“好好的怎么要哭了似的。姐夫又托梦给你了?”
“呸!”陶因润啐了一口。
“这都不是,你倒悲风愁月起来了。我起鸡皮疙瘩了。”陶因清说着,见三姐仍是出神,“到底怎么了?喝多了是不是?”
“老四,这宅门怕是太深了。”陶因润说。
陶因清皱着眉,不明所以。
陶因润见她也怔了,拍拍她的肩膀。
“这宅门深,你是头回见呢,还是头回知道?”陶因清问三姐。
陶因润叹口气,说:“进去吧。”
……
陶骧出了安斯阁,跟在静漪身后,一先一后地走在安斯阁水上小桥。月光落下来,铺在水面上。热乎乎的空气里有忽浓忽淡的花香。静漪走的慢,浅色的裙子,花朵一样飘摇着……他就这么跟着她走。一路上,她都没有回一下头。他不知她在想什么,但是看她的背影,是那样的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