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孩子的嘴被捂住了。
秦禾闻声扭过头,看向高阁,朱红的格窗拉开条缝隙,缝隙内依稀立着个人影。
夜色中本该什么都看不清,但秦禾仍旧觉得,那个偷偷站在门窗后的人在跟她对视。她想靠过去,一只脚刚要抬起,就听见罗秀华难掩激动地喊:“地阴开了!”
秦禾猛的回神,才惊觉墓室内早已变了天地,像是身在壁画中,现场饿殍遍地,赤地千里。
面前的棺材已经凭空消失,秦禾慌了一瞬,转过身,无数只骨瘦如柴的手哄抢般拖住唐起,捂住他口鼻。这些“人”衣衫褴褛,个个都如皮包骨的骨头架子,蓬头垢面,一拥而上,几乎将唐起淹没。
秦禾想要冲上前,结果自己根本动弹不了,低下头,才发现被几双鸡爪一样的脏手拽住了小腿。
下一瞬,唐起便被人潮淹没了,秦禾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突然脚下一空,好似地面骤然开裂,她掉入万丈深渊,极速坠落。
耳边只有一个苍老粗哑的声音在嚷:“地阴开了!”
眼前是一片漆黑,秦禾什么都看不见,她只感觉自己在不断往下掉,往下沉,没有东西能够托住她,这么下去,她绝对会摔成一滩烂泥。
秦禾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话:“我遗书已经写好了。万一我不幸遇难,肯定要给还活着的亲人留一句话。”
真正到了这一刻,她才觉得这句话有多戳心窝子。
秦禾在心底叹了口气:小唐总。
师父走后,便剩她独自一人,这一生没有挂碍,遗书都不知道留给谁,所以死到临头的时候,陪她涉身犯险的唐起反倒成了唯一的挂碍。
怎么就把人搭进来了呢?她闭着眼睛想。
这深渊好似没有底,一直下坠的过程中,还能让她清晰的记起唐起的眉眼,笑与不笑都漂亮,秦禾突然觉得可惜,如此大好青年……
正想着,身体瞬间失重,像被劲风托住了,秦禾倏地睁开眼。
唐起是在一阵窒息中陷入短暂昏阙,然后听见一个冷淡的女音在耳边响起:“贞观。”
唐起皱了皱眉,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中站着道模糊的身影,一袭黑袍,戴着斗笠,唐起目光涣散,努力聚焦,黑纱挡住了女子的全貌,她又喊一声:“贞观,过来。”
声线压得极低,却好似附在耳迹。
唐起眨了眨沉重的眼皮,意识恍惚,差点以为她在唤自己,就见一个白衣男子走向她,背上挂一把古琴。
女子淡声道:“落在龙脊之下吗?”
“是。”
“压得住么?”
“压得住。”贞观沉吟片刻,“只是天道不可逆……”
“天道——”女子低喃,仰起头,看了一眼苍天,冷声说,“也容不下我。”
风荡起一角黑纱,唐起看见斗笠下半张尖窄的下颚,线条又冷又锋利。他定了定神,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明,差点就要看清斗笠下的那张脸时,眼前的景象突然一变,变成秦禾的样子,蹲在他身旁笑:“小唐总,快醒醒。”
唐起昏昏沉沉的,撑着胳膊坐起身,四下扫一眼,感觉身在什么荒郊野岭的地方:“这是哪儿?”
秦禾笑着摇头:“不知道。”
唐起摁了摁太阳穴:“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因为大难不死啊,当然笑得出来,她刚才还以为自己落入了万丈深渊,然后会摔得稀巴烂,结果睁开眼身上一块肉没掉,又生龙活虎地在附近找到唐起,简直不要太高兴。
周围是一片长得奇形怪状的树林,上面光秃秃没有叶子,歪斜曲直,很有种旱死了千年却仍旧屹立不倒的错觉。
树木的大部分根茎裸露在外,拧巴绞缠着扎入黄土,姿态诡异。
打眼望去,此地的草木尽枯,没有丝毫生机。
明明挺阴森的地界儿,但是见秦禾在笑,他就一点儿都不觉得慌张了。
秦禾说:“检查一下你自己,有没有受伤?”
除了筋骨有些酸软,并没感觉哪里疼,唐起突然忆起前一刻被无数难民撕扯,紧张地低头查看,但是衣服上没有留下任何污脏的手印。
幻觉吗?他有些茫然,环顾四周:“其他那几个人呢?”
“没看见,我暂时只在附近找到你。”
“去看看。”他盯着辽阔的旷野,被昏暗的夜色笼罩,甚是古怪,又分辨不清,“这是在墓室之外了吗?”
“我最后听见罗秀华念叨了一句,地阴开了,而之前又听送葬队伍吆喝过,地阴开的后面那句叫安尸壤,我觉得我们可能掉进了一个,类似于鬼葬之墟一样的地方。”
唐起反应奇快:“龙脊尸瘗?”
“瘗的意思是埋葬,大概可以理解成把尸体埋葬在龙脊之下。”但唐起觉得没这么简单,“尸瘗更可能指的是埋葬疫鬼的空间。”
秦禾顺着他的话接着往下推敲:“而封印住疫鬼的,是帝后的尸身。”
要说他们现在在一具尸身内,唐起觉得特别扯。
秦禾仔细琢磨了一下,得出另一翻猜测:“我觉得我们大可不必想这么复杂,你看,鬼葬之墟在鬼葬山,那么龙脊尸瘗,简单理解就是在龙脊之下。”
唐起怔住,想起方才模糊中听见的那番对话,女子开口问了句:落在龙脊之下吗?
也不知道是梦还是真切的,但他第一次在幻境中看见负琴而立的贞观,穿着布衣白衫,身姿颀长。
虚幻中的人第一次有了实质,虽然仅仅是个侧脸,却也看得出面如冠玉,气度非凡。
秦禾听完,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只不过那个黑衣女子是谁呢?还有唐起跟贞观老祖之间的渊源,深得不是一星半点。
假如他是贞观老祖的转世,秦禾瞄一眼唐起,眼色颇为怪异,这人岂不成了自己的老祖先人?
而且她还日日上香,可以说从小供奉到大,秦禾越想越瘆得慌。
唐起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你这什么眼神?”
秦禾也是嘴快:“我怕你是我祖宗。”
唐起瞠目:“……”然后心惊胆战地说实话,“我也怕。”
秦禾觉得好笑,眼睛嘴角弯起来,又说起自己最后在墓室中的所见所闻,那个穿着百子衣被棺材抬走的女人,她觉得分外熟悉,熟悉到就像穿越千年,终于见到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那种感觉甚是奇妙,以至于当时她站在原地,看着四周刮飞的风雪,忍不住瑟瑟发抖。
“你觉得老太婆说的那堆话,可信吗?”秦禾眨眨眼问。
唐起脚下一顿,他知道秦禾指什么,摇了摇头:“不可信。”
而且很荒谬,任谁听来都会说荒谬。
但是秦禾却没在意唐起的回答,停下脚步反问他:“我是古尸生的,害不害怕?”
唐起直视对方,目光没有闪躲:“虽然确实挺吓人,不过我俩都这么熟了,也还好,适应一下能接受。”
“适应能力这么强吗,”秦禾弯着眼睛,“这都能接受?”
如果是你的话,唐起看着她,心头有些泛酸:“能。”
秦禾笑不出来了,牵起的嘴角一点点放下,目光越过他侧脸:“小唐总,你看那边。”
唐起扭过头,就见不远处一条平整的大道,地上铺着青石板,湿淋淋的,像刚被一场大雨洗涤过。
周遭的一切全部陷在黑暗中,只能看见那条青石铺就的大路,不知通往何处。
而道路两旁整齐的立着两列白衣人,他们每个人之间隔着一段间距,手提一盏白皮纸灯笼,守卫般纹丝不动。
让唐起感到诡异的是,这些守卫的脸上全部罩着狰狞恐怖的傩戏面具:“这些……”
秦禾当机立断:“我们过去。”
不料刚走到半途,一颗扭曲的树干背后突然闪出一张戴着傩面的鬼脸,唐起心头一紧,一拳砸出去,纯粹是惊吓过度的应激反应,速度之快,对方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痛叫一声,捂住脸壳。
谁知接二连三窜出几个傩面人,秦禾抬腿就是两脚,踢出去老远。
“操。”其中一人摔出去,被树枝刮伤了脖颈,他摸一把,直接见血,气恼地架起弓/弩,瞄准秦禾。
唐起这才意识到,这些是刚才在墓道中遇到的那几个人,跟罗秀华一同来的,没曾想在这里狭路相逢。
因为和青石路两侧的守卫都顶着傩戏面具,一时间差点搞混。
弩/箭破空刺来,秦禾身子一偏,箭头直接钉入身后的树干,在第二第三箭射来的时候,两个人借着树干掩护,左躲右避地穿梭。
傩面男瞄准窜出来的唐起,正待射击,突然间被甩来的一根弦丝,绞住弓/弩,愣神间,弓/弩脱手,在空中一划,落到了秦禾手中。
唐起故意暴露自己,以身作饵,又现了三次身,秦禾顺利缴下四把弓/弩,随便端起一把,眯起一只眼睛,瞄准其中某个人,提醒:“左手,袖扣。”
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只听“嗖”地一声,弩/箭不偏不倚,直插进袖口,箭头划破手腕的皮肉,直接钉飞上头一颗扣子,只留一根断开的线头。
这准头。
那人藏在面具下的脸瞬间变了。
秦禾勾起嘴角:“还敢动?”
接着架起第二把弓/弩,手腕一转,对准下一个人。
众人吓得原地立正,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秦禾轻笑一声,没准备放箭:“看看你们身后。”
身后正是那条平整大道,几个人扭头,声音里有几分吃惊:“这些,是什么人?”
“怎么?不熟?”秦禾挑眉,“跟你们戴着同样的面具,应该是一个组织的吧?”
他们显然没搞清现状,只记得刚冲进主墓室,就被扑面而来的大火吞噬,挨过烈火焚烧,就到了这片古怪的林子,在里头绕得晕头转向,谁知碰到秦禾跟唐起。
他们还没摸清方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秦禾张口就来,戏弄道:“我以为到了你们的地盘儿。”
对方:“……”
经过刚才一番追逐,离石板路不近不远,即便在打斗中发出动静,也没能引起那些人任何注意,“他们”就一直在道路两旁站立着,脖子都没扭一下。
秦禾显然也注意到这点,命令几人:“往前走,上去看看。”转而又对唐起低语,“应该不是人。”
唐起颔首:“可能是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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