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日渐炎热,轻风拂过一丝凉意。
周韫有孕,院子里没有如往日那般放置些冰盆甚物,她站起来走了几圈,竟觉得有些许的热。
一时之间,锦和苑中只有她来回走动的声音。
须臾,她回头,看见顾妍敛眸不语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顾姐姐!”
知婳见她这般生气,一时不知所措地看着顾妍和周韫,她有些气虚地解释:
“周小姐,这也怨不得我家小姐。”
她一说话,周韫就有些迁怒到她身上:“你怎得护着你家主子的,日后像那种人,有多远打发多远就成!”
一句话,她就把裴时归类为“那种人”,甚至连其名字都不再提。
知婳哑声,她如何能说,自家主子至今还留着当初和裴时定亲时的信物?
可即使她不说,周韫也猜得出顾妍对裴时余情未了。
若非如此,裴时哪有近她身的机会?
隔了好半晌,周韫才坐了回去,她堵着气看向顾妍:
“姐姐究竟如何想的?”
不待顾妍说话,她又抿了抿唇,有些残忍地添了一句:“自那人滞留郭城消息传来后,裴府的老夫人就开始替那人物『色』妻子人选。”
连周韫身居后院,都听说了这消息,完全可看出裴老夫人的决心。
她先前听说这消息时,就唾骂过裴时,连府中的问题都尚未解决好,就去招惹顾姐姐,不是白闹笑话吗?
结果,如今倒好,本就摇摇欲坠的感情,还要雪上加霜。
周韫的话落下后,屋中寂静良久,顾妍才抬起头来,甚至有些平静温和地看向周韫:
“侧妃说了这么多,又想要我如何做呢?”
周韫倏地哑声。
如何做?
明知顾姐姐心悦裴时,却一而再地劝她放弃?
可若二人在一起,有裴老夫人在,顾姐姐怎会不受委屈?
周韫哑声,可顾妍却抿唇笑了笑,她柔和地敛着眸,说话时依旧温柔似水:
“我知晓,在如今世人眼中,我配不上他。”
她叹了口气,似在说周韫的杞人忧天:
“自裴府上门退亲后,我就再没有妄想过,侧妃听得这话,如今可放心了?”
顾妍自幼生得一副美人模样,她温柔娴雅,规矩礼仪皆佳,自幼就是长安城中人人称赞的名门贵女,身为定国公府唯一的子嗣,她甚至过得比一国公主都要矜贵。
众人皆捧着她,提亲的人几欲要将定国公府的门槛踏破。
可一朝变故,她处境一落千丈。
往日所有她未见过的世俗炎凉,皆数朝她席卷而来,她没哭没闹,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顾妍不知她还要如何做?
裴府上门退亲,她没作纠缠,她和裴时拉开距离,保全定国公府的名声。
所有人都和她说,不该和裴时走得近,为她好的话,又何尝不是在提醒她:
——她如今已配不上他。
顾妍抬眸,静静地看着周韫,眸子弯着合适温和的笑,眉梢却一闪而过的悲凉,她说:
“侧妃,我有自知之明。”
她只是恰好欢喜裴时罢了,她已经努力敛尽心思,为何非要『逼』她一退再退?
周韫被她这番话刺得心疼,眸子倏地睁大,不慎碰到手边的杯盏,破碎声响起时,打破平静。
周韫慌『乱』地起身,在视线落在顾妍身上时,倏地一顿,堪堪涩声地说:
“我、我不知道……”
她没想过,她每提一次“裴时”,对顾妍来说,都是煎熬。
“我从未这般想过你。”
她从未有一刻看轻过顾妍。
顾妍只是柔柔地抬头,失笑摇头:“我知晓。”
她打断了周韫的话,没再提起裴时,重新开口时,已经转了话题,她弯眸笑着:
“原在郭城时,我一直听着长安的消息,总担忧着侧妃,今日一见,才终于放下心来。”
敢这般对府中主母,足可见周韫在府中的倚仗和底气。
她若无其事地说起旁话,仿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周韫咬唇觑着她,糯糯地配合她说起旁事。
半晌之后,顾妍扑哧一声笑出声,点着周韫额头:
“方才在正院的气势呢?作甚这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周韫幽怨地嗔瞪了她一眼。
还不是怕她再说那些自轻的话,每说一句,都是在刺她的心。
直到傍晚时分,顾妍才告辞出府,周韫一路送她到院门口,被顾妍婉拒不许再送。
盯着顾妍的背影,周韫恍惚之间又回到去年这个时间,那时也是如此,她站在院中,看着顾妍步步离去。
只不过,不同的是如今顾妍身后跟着个知婳罢了。
她站立在院前许久,时秋担忧地上前:
“主子,顾小姐走远了。”
周韫堪堪回神,低落地应了声,时春见不得她这般,当下安抚:“主子,顾小姐没有责备您的意思。”
“本妃知道。”周韫拧眉打断了她的话。
顿了顿,周韫才咬唇,低低地说:
“是本妃失了分寸。”
即使她担忧顾姐姐会受委屈,可『插』手顾姐姐的私事,本就过分。
顾姐姐说得没错。
她关心则『乱』,忘记了,这般在顾姐姐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裴时,不过是在顾姐姐的伤疤上撒盐罢了。
不过……
周韫眸子泛着些许冷凉:
“查查那个随裴时回长安城的女子。”
她不信裴时对顾姐姐的心意,那女子会察觉不出来,既察觉出来,还跟着来了长安城,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而喻。
周韫冷“呵”一声,遂又想起顾妍方才的一段话,她顿了顿,终究是怕好心办坏事,又添了句:
“只查探即可,莫做旁事。”
时春和时秋对视一眼,有些想笑,却又不敢。
想来,如今除了夫人,也只有顾小姐可治得住自家主子了。
另一边,顾妍刚走出贤王府,她回头,看了眼贤王府的牌匾,稍顿,才收回视线。
知婳无措地跟在她身后,寻着机会说了句:
“小姐,奴婢错了。”
顾妍只回头看了她一眼,甚至没和她说话。
有些警告的话说一次就够了。
知婳脸『色』刹那间煞白。
小姐自来温柔,才叫她胆子大了起来,在锦和苑时,竟敢不顾小姐命令擅作主张。
却忘了,做奴才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听话。
顾妍乘上回府的马车,倚靠着车壁,她不着痕迹地敛下眸子。
原以为这次回来后,周韫即使不撮合她和裴时,也不会阻止。
毕竟周韫如今身份不同,朝中情势也不容乐观,虽她身份大不如前,可她和周韫是自幼的感情。
再加上,周韫明明知晓裴时对她的心意,一旦她和裴时……裴时的态度未必没有动摇。
可周韫竟对拉拢禁军统领这件事不起一丝心思。
顾妍无奈地摇了摇头,有时,她都不知是她心思太深了些,还是周韫心思太浅了些。
这般想着,她眉眼却不自觉浮过一抹温柔笑意。
傅昀一回府,就得知了正院中发生的事,他一阵头疼,想了半晌,还是没像往日那般径直去锦和苑,而是先回了前院。
张崇没办好差事,跟在他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锦和苑,周韫早就派人守在门口,一听说傅昀去了前院,她心中顿时生了冷笑。
果然,爷早料到了顾姐姐会去正院请安,答应她的事,不过表面敷衍罢了。
她原还只是猜测,傅昀如今心虚地不敢来锦和苑,反倒验证了她的猜想。
周韫愤恨地扯了扯手帕,咬声说:
“看你能躲到何时!”
她如今有孕快至七月,腹部早已隆起,偏生她很瘦,她若不刻意扶着腰肢,旁人从身后去瞧她,完全看不出她是有身孕的模样。
她如今刚用过膳,在院子中散步消食。
这还是邱太医和她说,有孕时莫要久躺着,常活动些,待生产时才会多些力气。
听到婢女来报,孟良娣求见时,周韫才愣了下,她停下步子,似没听清般,又问了遍:
“你方才说,谁求见?”
婢女低服着身子:“是孟良娣。”
周韫紧拧起眉,颇有些好笑:
“她不在院子中好好养身子,作甚来我这锦和苑?”
话虽这般说,但她还是让孟安攸进来了,她倒想看看,孟安攸在打什么主意?
孟安攸许是小产受了打击,如今脸『色』还未养过来,一见她这模样,周韫就抚了抚小腹,她回了房,如今坐在黄梨木椅上,身后垫了个软枕,甚位舒适。
孟安攸进来后,就服身行礼,遂后,失神地盯着她的小腹,一直地看。
周韫稍蹙细眉,对她直白的视线有些不满。
她稍稍伸手挡住了小腹,才抬眸纳闷地说:
“你不在院子中好好养身子,寻本妃作甚?”
熹微的日光绕梁,两人四目相视,周韫倏然看清了孟安攸眸底的神『色』。
一抹恨意,不深不浅,却实实在在刻在孟安攸眸底。
周韫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眸子,她冷了脸,却不想,孟安攸忽地说了句:
“凝景苑没有云织锦缎。”
无厘头的一句话,却倏然让周韫锁起眉头:
“你什么意思?”
孟安攸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周韫,她又重复了一遍:“凝景苑没有云织锦缎。”
锦和苑寂静了片刻。
周韫才斜眸看向她,不紧不慢地问:
“你在怀疑什么?”
她似嘲弄,反问一句:“云织锦缎,虽是宫中物,可若想得到,也并不算难,不是吗?”
顿了半晌,孟安攸才移开视线,她似冷静下来,垂下头回了一句:
“侧妃说的是。”
周韫却在这时,冷声问她:
“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那日事罢,她根本没去在意凝景苑有没有云织锦缎,毕竟她觉得那不过是洛秋时诬陷她的一个手段罢了。
如今这事重提,倒叫周韫起了分好奇。
不过,她更好奇的是孟安攸的态度。
旁人告诉她凝景苑没有云织锦缎,目的不过是祸水东引,想叫孟安攸仇视针对她罢了。
而如今,孟安攸却直白地过来问她,是蠢笨不堪,还是另有打算?
孟安攸没叫她久等,低垂着头,直接说:
“方才王妃请妾身去了一趟。”
她的确不聪明,可也不是傻子,王妃的目的太明显,不过想叫她和周韫斗起来罢了。
虽说她宠爱地位皆不如周韫,可别忘了,她身后还有孟昭仪的支持。
即使爷和孟昭仪关系恶劣,可一个孝字压在头上,爷也不能对孟昭仪过于不敬。
周韫勾着唇角,笑了:“那你为何要和本妃说?”
孟安攸抬起头,她没对上周韫的视线,只盯着周韫的小腹,说了一句话:
“侧妃如今也有孕,恐是最能理解妾身的人,妾身只想知道,害了妾身的人,可真是洛秋时?”
周韫脸上的笑尽数消散。
是不是洛秋时?她原先是确定的。
如今倒有些不确定了。
她只敛眸,轻抚着小腹,许久,才说了一句:
“据本妃知晓的,是。”
孟安攸得了答案,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做纠缠,直接起身告退。
她离开后,时秋拧眉不解上前:“主子,这孟良娣是何意思?”
说甚孟良娣过来只为了问一个答案这般简单,谁都不会相信。
周韫也不信,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轻讽:
“不过试探罢了。”
先抛出一句“凝景苑没有云织锦缎”,不过是试探她的反应罢了。
不知孟安攸究竟从她这儿得了什么答案?
但想必,不仅是她,恐怕连告诉孟安攸这消息的庄宜穗,也都在孟安攸的怀疑名单中。
许久,她低声嘀咕一声:“倒是聪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