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程相他们就接到了李况的邀约。
沈元彻一下午都留在客栈没走,陪着皇上下棋。听说李况要摆宴,沈元彻很是稀罕地把请帖给拿了过来:“我跟太子过来的时候,也没见李大人给我们摆什么宴,如今您来了就能有这样的待遇,可真是叫人羡慕。”
皇上落了一个黑子,慢悠悠地道:“你若羡慕你就去好了。”
“难道您不去?”
“不去。”
沈元彻惊了:“这个是专门为了给您接风洗尘的。您若是不去,那这宴办的还有几分意思?”
皇上冷笑。
他若是去了,那才更有意思呢。自己前脚在客栈里面碰到了韩斯年,李叔寒那厮后脚就说要摆宴。以他对李叔寒的了解,这宴会多半是个鸿门宴。
说不定李叔寒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把韩斯年一道叫过去了。别人肯定是干不了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的,但李叔寒干得出来!
皇上忽然就没有下棋的兴致了,将黑子扔回篓里面,拍了拍手起身:“朕乏了,先进去休息。”
沈元彻忙不迭地起身问道:“您真不去啊?”
“不去。”皇上回得干脆利落。
沈元彻觉得甚是遗憾。
他这个人最喜欢凑热闹,甭管这场宴会到底是谁办的,只要大家能凑在一块儿,那他就高兴。可如今他皇伯父突然说不去了,沈元彻也只能让李况跟顾准再想一想办法。他亲自出去跟常远说了一声,让他把这边的情况与李况回禀。
常远没多久就回去复命了。
顾准正在看朝廷的邸报,听到常远回话后,略笑了笑,道:“看来圣上倒还挺警觉的。”
李况感叹:“回回都是如此。该警觉的时候一无所知,不该警觉的时候却又比谁都睿智。”
叫人说什么好呢?
他觉得皇上肯定是觉得自己不怀好意,但最不怀好意的不是苏贵妃母子俩么?这两个不安好心的,皇上这么多年却愣是没有反应过来。若有旁人提醒,他指不定还得生气。也就是纵得太厉害了,才让这母子俩如此胡作非为,简直是律法为无物。
李况心中想了好几道,却仍然不想就这么轻松地放过皇上,于是又让常远带了一句话回去。
顾准听到那句话后,表情有些微妙:“要真的这么说,圣上该不会生气吧?”
“难不成只许他气别人,不许别人气他?”李况问得理直气壮。
顾准心下佩服。
本朝文官的地位并不低,且文官一个个都还不怕死,甚至若是死谏,还能留下一个美名。不少臣子一天到晚只想逮着天子的错处,好给自己扬名立身。
至于当皇帝的么,虽然对这一点深恶痛绝,却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君臣之间的牵制,在无形之中达成了一种平衡。不过文官虽势大,但像他师父这样敢明目张胆的顶撞当朝天子,实在是不多见。
顾准觉得自己往后有必要学上一学,说不定还有用武之地。
顾准想的也没错,李况那句话带上过去之后,皇上的脸立马就黑了起来。
程相跟冯清台看着也直摇头。
其实也不怪圣上把李况给打发到这个地方来,实在是这家伙有时候做的太过分了些。譬如这次,明知道圣上不喜欢韩斯年,这还特地让人带话过来,质问圣上是不是后悔了,觉得自己当初不该了?还说什么若圣上当真觉得难为情,那这个宴席不敢来也罢。
听听听听,这是人话吗?这要是他们不去,岂不是坐实了难为情这一说。
皇上不管是脸色还是心情都久久未曾平复,但他还不至于对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下人发火。
皇上压了压心头的火气,吩咐常远:“你回去跟你们家老爷说,明日朕必定前去赴宴,让他少操这些闲心。”
常远听着这句连连谢恩。
他这恩谢得真情实感。常远是真没想到圣上竟然如此大度,听到这么让人生气的话都没发火。他们这位圣上,好像也没有老爷说得那么小肚鸡肠吧。难道是他们家老爷胡说八道的?可老爷也不是这种人。
见鬼。
常远一头雾水的下去了。
却不知他退下之后,皇上直接骂了李况足足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从他年轻的时候开始骂,一直数落到现在。
边上的两位大臣从一开始的面带忧虑,听到最后都已经麻木了。随便圣上怎么骂的,反正也不过只是逞口舌之快,真见到面又不会把人怎么着?只管骂吧,骂一两句也不会死人。
不过该赴的宴却还是得赴的。
翌日傍晚,皇上换了一身衣裳便出门了。
他故意往后拖了一拖,直到程相在他门口催了两句之后,皇上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出门了。
他真恨不得马车在路上出了些故障。
可老天就像是非得跟他作对似的,马车不仅没出问题,路上行人却还比平常少了不少。从客栈到县衙,愣是比平常快了将近一半的功夫。
到了县衙门口下了车,皇上扔在纠结自己到底要不要进去。
这里面都有谁?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出来。可不进去的话,李叔寒那厮还不知道又要编排他些什么呢。背地里说的话,可比当面说的要难听多了。
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说不信这么多人的面,那韩斯年跟李况还真敢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大不了待会儿他一句话不说,闷头吃菜就好了。
身为皇帝,总不能连这点自由都没了。
做足了思考之后,皇上才微整了一番衣裳,昂首挺胸地进了县衙。
刚进去就有人前来迎接,直接把他们领到了后院。
皇上一路走来也在打量,他毕竟也是头一次进盐官县县衙。四下里都看了一眼,唯一的感觉就是老旧。这盐官县虽说富庶,但到底不过是小地方,比起京城差之远矣。
这么一想,皇上又对李况的火气又少了一点儿。
这家伙在这小地方办事,怕也窝囊的很。
进了正厅,皇上便看到里面满满当当地坐着一群人。该来的都来了,太子与沈元彻都在,就连早就从京城致仕、扬言再不管事的廉大将军也在。只有那个苏家小子不见踪影,也不知为何不在。
不过,好在没看到韩斯年的影子。
皇上心道李叔寒那老小子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惦记着他的,不管之前怎么说,可最后都没把那个叫他下不来台的人请过来。不错。
刚这么想还没过多久,韩斯年便跟着顾准从旁边的小门走进来了,看都没看皇上一眼,直直地入了席。
这姿态,端得是嚣张。
皇上脸色都不好了。
李况仿佛像是没看见似的,笑着请皇上上坐,还道:“今儿为您设宴,席上还有道菜是我们家顾准备好的,圣上待会儿可以猜一猜是哪一道。”
……顾准做的?
皇上瞬间被勾起了好奇心,也来不及生气了,提起脚步匆匆上前,做到了上首。
一落座,皇上便扫了桌上的饭菜一眼。
都挺精致的,不过中间最精致的却是一道红通通的,状似松鼠的鱼。他立马悟了:“可是这一道?”
还是他最爱吃的鱼!必定是的。
李况笑了笑:“圣上果真好眼力,可不就是这一道么。我这弟子说,此菜名松鼠鳜鱼。做法稍显复杂,需先用鲤鱼出骨,在鱼肉上刻花纹,加调味稍腌后入锅油炸,浇上熬热的糖醋卤汁,出锅之后变形状似鼠,外脆里嫩,酸甜可口。”
听着味道就不错。皇上已经迫不及待地携了筷子尝上了一块。甫一入口,酸甜的滋味就在嘴里弥漫开,鱼肉又细又滑,滋味儿独特。
“有形有色,比之御膳也不惶多让了。”皇上称赞道。当然更难得的是个新字,未曾见过的东西,尝起来自然比吃过千百遍的要美味许多了。
皇上心里对顾准的印象又高了不少。这少年不仅酿得一手好酒,连厨艺也十分过人。这样的少年郎,怎么能叫人不另眼相待呢?
顾准知道皇上现在挺满意的,不过待会儿就说不定了。
他虽然对待会儿发生的事情心如明镜,却也不愿意阻止,任其发生,
而就在皇上准备尝第二口的时候,廉江州开口了,问他:“圣上觉得比菜吃得可口,还是宫里那位洪大御厨做的鱼可口?”
“咳咳咳——”皇上立马干咳一声,懵了。
好好的怎么又说起来这个?
韩斯年似乎听不懂,问:“这洪大御厨又是哪个?”
李况接过了话:“这已是你离开京城之后的事了。咱们这位洪大御厨的来历可有些曲折。他本是一位富商家中的掌勺,因为做的一手好鱼,被张家二老爷给看中了,直接从富商家中抢了过去,送给了宫里头的苏贵妃苏娘娘了。后来苏贵妃又将他送去了膳房,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工,顺利地成了膳房的掌勺御厨。”
不妙,皇上赶紧给自己的两个臣下使眼色。
程相会意,正要打断这些话,廉江州却又开了尊口:“我怎么记得,当时那位富商不愿意放人,被张家一顿好打呢?”
李况道:“廉将军,您记错了,不是张家人打的。”
“我怎么可能记错呢?那负伤一条腿都被打断了,张家老二打完人之后,还叫嚣着,即便事情闹去官府他也不会伤到分毫。如此大言不惭,实在是视王法于不顾。”
好家伙,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皇上已经彻底没了胃口。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可把他给气坏了。
他承认这件事情是有失偏颇,不过事后那个富商不也得了苏家不少好处么?
两边都不愿意再计较,这些人还非得旧事重提,有意思吗?
李况觉得可有意思了。
事情并没有结束,李况不知为何非要跟廉江州杠上:“廉将军想是是年纪大了,那位张家二老爷确实是无辜的。我还记得,当时那件事情闹得极大,甚至闹到了圣上跟前,圣上您说是不是?”
“啊……?”皇上嘴里发苦,顾左右而言他,“朕也不记得了。”
顾准哂笑。
骗谁呢?
“没事儿,臣记得就行。”李况继续说他没有说完的话,“当时有不少官员替那富商说话,道要严惩张家二老爷。后来圣上让大理寺帮忙查案,查出来的结果倒是耐人寻味,廉将军您猜怎么着?”
“怎么了?”廉江州附和。
“原来是那富商自己掉下马车摔断了一条腿。这好好的坐个马车都能摔成这样,也实在是不容易了。不仅如此,那富商后来还去张家赔礼道歉来着,口口声声在外宣扬自己错怪了人。”
廉江州笑了:“是你记错了,人就是张家二老爷打的,目睹此事的少说也有十人之众,个个都能当人证的。”
李况也笑了:“那可怎么回事,怎么偏偏张家二老爷就无辜了呢?”
皇上已经掩起了面,没脸见人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被翻出来,还当着这么多小辈的面翻出来,李叔寒实在可恶!
这辈子就别想回京城了!
韩斯年冷笑不已。
要说这三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便是不惧皇权。李况是性格使然,廉江州乃是因为功高,韩斯年是纯粹不爽。三个不惧皇权的凑在一道,说出来的话便注定要惊天地,泣鬼神。
韩斯年也不装了,直接挑明:“要我说,那什么大理寺与张家不过都是一丘之鹤,官官相护罢了。但凡长着眼睛都该知道人是张家二老爷打的,偏偏他们要闭着眼睛说话,颠倒黑白,胡作非为。这样的人也配在朝廷当官?他当的是什么狗屁官?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去给苏家人当狗。”
“放肆!”皇上勃然大怒,指着韩斯年,“你好大的胆子!”